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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钟隐瞅见院中那株山茶只余疏花几枚,一地残红缤纷,不知怎的失了神,指尖的白棋便迟迟难落。最后随意一填,旋即发觉却是堵了自己的气眼,不禁半是自嘲的勾了薄唇。
明空大师不徐不疾饮了口茶,方道:“这一着,居士可悔的!”
“落自无悔!”面容越发清淡出尘,钟隐摇头,食指与中指微微并拢,自竹编棋钵间又捻了一子沁凉,只是思忖下一步棋。
明空却笑了,“悔与不悔,于心已明,又何必执着?”
钟隐顿了片刻,一只娇黄鸟儿趁当儿自那一堆翠色间飞进屋来,转了个玲珑的弧度,又欢快的俯身轻盈而去。窗外绿茵如流,潺潺风轻,鸟迹已无可觅。心眼似已通透,钟隐释然一笑:“大师说得有理!”这便坦荡的取了那枚死棋,重新落子。
其实,所谓的不执着,亦是一种执着。认识了她,他才发现自己也有很多情绪,会欢欣,会感动,会忧虑,会思念。自她离开,心便仿佛悄悄缺失了一角,无法再禅意自如。不过,这样也好。比之相遇前空茫的寂寞,他更喜欢想念她,然后,为了她淡淡的疼痛。所以,有无数阻止他的原因,他仍是来了,他不能不来……
明空睇他良久,面上细密的皱纹在翠荫间影痕深浅,折尽智者的悲悯,半晌方搁了棋子,长叹道:“事已至此,多言无益。但居士切记,于大宋国土,万不可受伤见红!”。否则,损命数,伤国势……上一次,他便说过了啊!
晕墨似的瞳仁轻轻一闪,花火绝尘,钟隐只是优雅如仙的浅笑:“谢大师提点,钟隐会小心!”
隐隐,叠翠钟鸣间却飘来一阵弦音,清清渺渺,美好的嗓音如冰珠溅玉,在一片禅寂中尤显得慵雅缈缦,游走如纱。唱得却是:
东风扬,春丝满苑絮复狂;
云水远,拟将银弦问苍荒。
浮生短,红尘痴,芳樽醉语谁思量?
潺潺空山栖鸟语,皎皎月影枕石凉,
不若回航,不若回航。
闲箫万里,舒吾愁眉忧戚,
冥枝聚散,抚吾笑傲衣裳。
春风常归水长吟,
结伴天涯意悠悠,
一叶舟,一自由,
一世情,一花香。
钟隐轻轻“啊”了一声,清濯的眉目间浅浅迷离,缄默出神。明空勒勒白髯,却望向不远的禅院,暗自泯然。如此的女子,也难怪静如钟隐,亦会为之流连倾心。不过……,他沉吟道:“曲子是极好的,只是中途角音抖转徽音,调虽激昂,终究太急了些。”
钟隐有些不安,这音律忽转,他岂能听不出?心弦急拔,激人肺腑,可也铮铮易断,恐非持久。忧色隐现,他端端立起身来,微微施礼:“钟隐心挂俗事,再下去恐有失水准,扰了大师棋兴,今日便罢了吧。”
明空闭目,似乎无悲无喜:“如此,残局暂留,居士请便。”
钟隐匆匆退出,苍青的衣角翩然而起,碧玉双龙配亦潇洒的随身一荡。一转出木门,便望见斜倚在门边的少年——夜橪略交叉了修长的腿,微微垂首,神色正巧被泻下的几缕发丝遮住了——依旧是落拓的身姿,依旧是放诞的行为。钟隐吸了口气,缓步过去:“叶兄!离开的事,她怎么说?”
隔了一会,夜橪不甚情愿的低声答:“她说不想私自逃离,要尽快见大宋皇帝一面。”
“噢,你如何以为?”
夜橪抿唇。他如何以为?不行,当然不行!他绝不允许洛洛再度落入赵氏兄弟之手。但是那臭丫头脾气拗得很,竟然就说如果不许她道别,她就不走。旁边的小丰立刻一脸急色,偏偏她硬邦邦的,拿准了主意的模样害他气得火星直冒,可惜来不及再发作,外间便有响动了。他只得先退出来,在禅院中满腹烦躁,然后,就听到她的琴声歌吟。她在抒怀,也在相劝。他不想承认,可是她的清歌,令他感动,亦会令他心软。
“叶兄?”
夜橪停了一停,断然的一甩头,“先安排洛洛离开,你和她先走,越快越好!”
“叶兄呢?”
“我……”他咬咬牙,“我随后便到!”
他没有把握劝服义父不要行险,可离得到解药尚于几日,他还想尽力一试。
“如果清儿不愿呢?”
“那你就用棍子把她敲昏带走!”
钟隐失笑,“叶兄,是你失去理智了,还是钟隐幻听?”
不论如何,叶橪对清儿的用心再无掩饰,令他略觉宽慰。可如若她不愿意,谁能强迫她离开?
夜橪怔了怔,哼了一声:“软的硬的我不管,总之她一定得走!”
“这……”钟隐看了看夜橪凝重的面色,忽然悟到些什么,蹙了眉,终于道:“好!”
他们开始细细筹划,紧锣密鼓预备着要带烟洛出城。
与此同时,宫里的气氛又恢复了一个多月前的压抑沉沉。皇上似乎一下子变得忙碌了十倍,三日才睡了不足三个时辰。除了批折子议政,不见任何人,也就摒绝了一切外界对弟弟援手的可能。直到第三日夜里,赵光义因受了内伤,兼之无医无粮,支撑不住昏死过去。宫里乱作一团追来禀报,他才赶过去,就见到太后气势汹汹的来了,身后跟着眼眶浮肿的符晶。母亲颇为气急,指责的言语字字锋利如刀:“皇上如此行事,是想教训弟弟,还是欲除之而后快?想当日你们也是兄友弟恭,如今皇上乃万人之上,所谓宫墙之内无兄弟,哀家可算见识到了!现在哀家就要进去救自己的儿子,皇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话说得如此重,赵匡胤心一疼,慌忙跪了,母亲却不理,拉了符晶便进殿。太后发觉最疼爱的二儿子病颜憔悴,不禁又悲又恨,回头狠狠剜了大儿子一眼。谅大儿子不敢忤逆,命人赶紧抬了赵光义,一众人扬长而去。符晶走时却落下半步,疾风般奔到黯然爬起的赵匡胤面前,脆声带了沙哑:“为什么?”
眸色沾染了夜的冥黑,赵匡胤只是苦笑:“没有为什么。”为了丫头的名节,那夜的真相他绝不会泄露。光义如果够聪明,也该明了他的认真,从此守牢嘴巴长个教训。丫头无辜受辱,弟弟恨他坏事,如今太后又……所有的烦恼全烂在心里,他无声长叹,这里外不是人的滋味,的确不好消受。
符晶又看了他一眼,出口的言语半是询问,半带肯定:“因为,烟洛妹妹?”
赵匡胤稍惊,忙稳住神色,只是一摆手:“不要乱猜,光义他身上有伤,你去一趟太医房,就说朕的意思,取一瓶雪莲人参丸回去给他日服!”
“可是……”
赵匡胤也不再听符晶的话,转身而去,耀金的缎角在弦月下如水纹般层层流离,骤遭夜风撕扯,浪花一般翻飞而起,竟是淋漓的寂寞。
符晶瞅着他渐远的背影,怔怔然若有所失。一霎回过神来,她跺跺脚飞身而去。靴底风声如梭,她在半凉的夜空下悲凉的想,如果烟洛妹妹果真灵慧,怎么可以傻得舍弃这样的深情?一面想着,心头越发苦涩,你呢,又何尝聪明了些?你和赵光义唯一相契的一点,便是此生痴心追逐的,都是永远不会属于自己的人。希冀,追逐,受伤,循环往复,却还是舍不得放弃,也瞧不透结局。真是,何苦来哉呢?哈……
赵匡胤孤身返回内殿,觉得心口闷得发烧。便命人送点凉的东西来,一会儿魏兰款款来了,幽蓝宫装清丽,双手却奉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赵匡胤登时愈加烦闷,一掌击在了木椅的扶手上,厉声道:“朕说要凉的!都聋了么?”
魏兰吓得慌忙跪了,匍匐道:“这,这是余闵太医给的方子,用禾花雀与莲子莲梗兼莲叶熬成。听说皇上这几天不自在才特地备的,能清暑利湿,通气宽胸,而且……”
“好了,不必说了!”赵匡胤打断了她,满腔火气化作无奈。仰首望向窗外淡月,顺手接了瓷勺,在细花浅亮的半透明温汤中无意识的搅动。
余闵,药方,莲叶莲花,桩桩件件,竟然都让人联想到她。他想放开放开,可是为何拼命呼吸,只体验到她那句“自古英雄多寂寞”?一路执意,追寻至极致尽头,无可否认他得到了许多。无奈最初寻觅的那片心间绿洲,已然化为黄沙滚滚,无迹可寻。如今他身为一家之主,一国之君,有责任守护家庭,专心社稷,还需恩泽万民。可是丫头,我的心怀,今生还有谁可解,谁来守?趁着光义还无从筹划,我是该提醒你快些离去。只是,我还是不舍得,舍不得……
魏兰低垂着眉眼不敢抬头,听见瓷勺轻轻的碰撞,听见皇上微重的呼吸,她只将头埋得更低,贝齿叩紧了下唇。忽而殿门口通报传来:“皇上,潘将军曹将军宋掌书殿外求见!”
赵匡胤一震,丢下了汤,颔首道:“宣他们觐见,其他人都退下吧!”
收拾了精神等待几位心腹爱将——对于正事,他向来一丝不苟,不肯敷衍。
星闪零碎,魏兰颤颤沿着青石平坦一路走一路悄悄抹泪,没提防便撞到人身上。潘美拉她站稳,她才察觉原来是一行四人。其他三个她略识得,另一个却是生面孔。那人一袭黑衣如墨,面色阴森冷酷。魏兰被他的煞冷吓了一跳,慌慌张张道了歉离开。
赵普看了看仇凡的脸,似笑非笑:“果然你合适做刺客!”
仇凡不作声,潘美皱皱眉,解围道:“仇凡,快些走吧,皇上在等你消息!”
“大人忘了,我不叫仇凡!”仇凡脚下不停,话不多,依旧冷冷的:“我叫作夜烈!”
好心被雷劈!潘美不禁眯了眯狭长的眼,曹彬便在一旁打个哈哈:“你小子还挺入戏么。早晓得你锯嘴葫芦一样这般无聊,当初就不救你了,憋死老子!”
“曹将军,你又错了!”赵普的笑容充满文士的狡猾,“如果他没有异国流亡的背景,没有一流的身手和严实的嘴,怎么可能这么快打进“涅轮”?”
曹彬被堵的不爽快,闷道:“老子和你说的不是一码事!球,不提了!”
不被人察觉的,仇凡的眼色在黑夜中回暖了几分。自旧主李弘翼势败,他作为太子身边曾最得用忠心的刺客,被南唐皇上亲下了缉杀令。一路腥风血雨逃到大周,终于伤重病发,原以为自己就会如狗一般死在某一条巷尾深处。可是他却获救了,曹彬不仅救了他,还在他刚恢复些,就扛了一桶酒来与他死拼酒量。据曹彬的说法,会咬的狗不叫,所以像他这样满身是伤但一声都不吭的男人,肯定够狠够劲。结果拼酒曹彬赢了,他却从此有了一个朋友。曹彬说,有老子的饭吃,就有你的吃。但他堂堂男儿,岂肯吃人白饭,直到赵普一次发现了他,于是提出了某个计划。他考虑后便答应试试,只要无害南唐,他都可以效劳。
那时候,皇上还不是皇上。赵匡胤与自己会面,没有官架却有神威,身手气度倒无一不令人折服。他开始觉得寻到了明主,心甘情愿为他出力。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其间遭到的种种残酷试练自不必言,他终于得到了信任,顺利的打进了“涅轮”内部。此次“涅轮”倾巢而动,就是皇上撒的弥天大网,欲一举摧毁暗中服务于后蜀的强大力量,令他们无力再对大宋有所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