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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太监的,若是砍头,也向来不用拖到菜市口斩首,一般都给我们留些脸面来。”
听着他把自己也归集在太监这类人里,明珠心里竟升起了几分涩然。严鹤臣倒是神情如常:“不过,杖毙了他是万万不够的,方才你也听见了,郑贵人自己给自己断了后路,这事若是轻描淡写地算了,以后会更肆无忌惮,不过这事,自然要由皇上来处置。”
看样子,严鹤臣已经想好了后面的招数,明珠轻轻点了点头:“我已经好多了,今天晚上,我去和连翘睡吧。”
严鹤臣想了想,点了点头:“也好。”到底于理不合,日后若是送她入宫,说她在一个太监的床上睡过,像什么样子。
严恪给她拢着披风,送她出门,连翘的住处是司礼监外的厢房,虽说是厢房,可却是严恪专门安排好的,里面拢了炭盆,门窗都修得很结实,看样子,严鹤臣确实打定了主意,让她常住在这里了。
这一夜,严鹤臣睡得并不安稳,合上眼,就能闻到一股极淡的,属于明珠身上特有的味道,在黑暗中,严鹤臣睁开眼,郑贵人,槿嫔,姚皇后,这些人的脸都在他眼前闪过,只怕明日又是血雨腥风,他轻轻闭上眼,明珠的脸庞出现在他的眼前。
初六这日一早,皇上在慎明阁起身,有黄门宫女上前为他整饬着装,宇文夔腰间挂着青玉佩绶,他身边的贴身太监刘炳全为他在佩绶边上,加了一个络子。
宇文夔瞧见了,用手摆弄了一下问:“手艺倒是不错。”
刘炳全笑着说:“还是早先皇后让人送过来的,说是今年内务府给娘娘送去的,娘娘觉得这个颜色好,专门献给皇上。您知道这络子是谁打的?奴才也是前一阵才听说,原来是明珠姑娘打的。”
宇文夔哦了一声,想到什么似的问:“明珠如今人在哪呢?一会下了朝,让她来慎明阁,前阵子朕让她看书,也不知道她看没看出门道来。”
刘炳全面露难色:“明珠姑娘刚从鬼门关里闯过来,嗓子也倒了,只怕污了皇上的眼。”
宇文夔抬起眼,平淡道:“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慎明阁分东暖阁和西暖阁,东暖阁是皇上处理政务、接见大臣的地方,而西暖阁却随意多了,皇上有时在这用膳,有时候小憩或是临摹字画,西暖阁也比东暖阁里头多了几分闲适和诗情画意来。
明珠立在暖阁正中,脚下的波斯的长绒毯,站在上头,像是站在棉花里似的,屋子里摆着时令瓜果,一旁的博山炉里沉香袅袅,暖阁正中挂着装裱好的四个字“明德惟馨”,龙飞凤舞,说不出的狷狂张扬。
今上有逐鹿天下,堪比秦皇汉武的政治野心,字如其人,确实不假。
明珠今日的衣服是严鹤臣挑的,因为身份的原因,也不好穿得太张扬,只是浅青色的褃子,衬着一张清水脸。只是褃子的领子低,刚好能露出明珠颈间触目惊心的淤青。
宇文夔走进屋,就瞧见了端庄而立的明珠,她穿得清淡,整个人透着一股子水灵,方才严鹤臣已经把实情道出,他听得几乎火冒三丈,可如今看见她站在面前,心里头的火消了大半。
“到朕跟前来。”宇文夔在桌案前坐好,叫了明珠。
明珠走到他面前,亭亭着行礼。
“你受委屈了。”宇文夔抬起眼看着明珠,看她精致玲珑的下颌,纤细白皙的脖颈,偏偏上面的青紫,毁了美玉无瑕,宇文夔又觉得恼怒起来,耐着性子说:“郑贵人欺上媚下,大错特错,朕这就将她降为答应,罚去北三所。”
明珠福了福身,哑着嗓子说:“奴才人微言轻,请皇上莫要因为奴才责罚郑贵人。”
盈盈双目,我见犹怜。
宇文夔摆了摆手:“这事与你无关,是她自己犯了错,你不要进心,这几日好生休息。”他顿了顿,又问,“一晃数年,你父亲可好?”
“父亲身体康健,一切都好。”明珠答对从容温和,宇文夔很是满意,“严鹤臣告诉我,你如今在司礼监,这也好。”
又说了几句,宇文夔摆了摆手让明珠退下。走出西暖阁的门,明珠看见严鹤臣站在日光里等她,他身上的行蟒图案被日光照得潋滟生光,明珠站在三级台阶上,倏而对他展颜一笑。
她笑得无声,像晚香玉绽开,嫣然无方。
有笑意一闪而过,严鹤臣迎着她走过去,轻声问:“怎么这么开心?”
明珠哑着嗓子,轻声说:“我觉得自己不是个好人。”
严鹤臣失笑:“何出此言?”
“皇上越是怜惜我,我就越是伏小做低。”严鹤臣听懂了,亦是笑笑:“这怎么就不是好人了,不过是两句话的事。”
严鹤臣是真心实意地教她该如何在生死场里生存,如何和皇帝相处,她的欢喜是因为得偿所愿,没有辜负严鹤臣的教导,可若想着和皇上相处,心里便欢喜不起来了。她抬起眼看着身旁的严鹤臣,就这般一个皎皎如明月的人,哪里能让她联想起去岁那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
入夜之后,掖庭里是寂静空旷的。严鹤臣从御前回到司礼监的时候,四下阒无人声,他专门绕了个远,绕到明珠的厢房外面。厢房里面已经熄了灯,估计都已经睡下了。他这才缓步走回自己的西配殿。
也不知怎的,如今却觉得司礼监也不似以往那般冷冰冰地冻人骨头了。
他走到廊庑底下,朱红的灯笼随着岑寂的夜风左摇右晃,一个人头戴兜帽,立在灯笼底下,严鹤臣站住了脚步,和她四目相对。那人抬起手,缓缓把兜帽拉了下来,露出一张妍丽的脸。
过了不知多久,严鹤臣拱手行礼:“微臣见过长公主。”
四下万籁俱寂,只有草丛深处,虫豸幽鸣,称得夜色岑寂,晚风徐徐,严鹤臣抬起眼,神情平淡而冷肃,眼眸深处,透不进一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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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二月的天气; 春寒料峭,严鹤臣走上前,推开了西配殿的门:“夜深风露重; 长公主贵人临贱地; 当真折杀臣了。”
襄平长公主默默抬步进了西配殿,在桌边坐下,而后又抬头看向严鹤臣,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你有多少日不曾到昭和宫来了,可还知道?”她也不等严鹤臣回答,轻声道,“二十五日了,自那丫头离了昭和宫; 你就再不曾来了。”
她说话的语气也不像是兴师问罪,是平静得如同死水般无波无澜地叙话:“我今日来问你这么一件事; 东狄屯兵,皇上是战是和?”
烛光盈盈地照着她秾丽的眉眼; 襄平长公主是宗室女,她的亲生父亲是景帝的兄长,戎马倥偬的祁王,她身上流着将门的血液; 此刻目光如炽; 咄咄逼人。
严鹤臣沉默了; 襄平长公主冷冷一笑:“看来我猜得没错,便是要主和了。那不足为惧的百越之君; 他都靠和亲求和,如今面对狄人的铁骑,他又怎么会派兵呢?这一次嫁哪位公主,也该轮到我了,是不是?”
严鹤臣看着襄平长公主,其实她说得没错,乾朝国库不丰,十多年前的掖庭宫变耗费巨资,再加之景帝时期的开疆拓土,如今施行与民休息之策,经过数十年的励精图治,已初有成效,只是不宜再大动干戈。他在这方面是可以理解皇帝的政治构想的。
宇文夔想战,他的战争欲望空前膨胀,对于一个帝王来说,没有什么比得上一展宏图,南征北战而后留名千古更有吸引力的了。可他也明白,此刻不是战机,能够靠女人化干戈为玉帛,无疑是上佳之策。
这个时代的女人都是如此,她们可以是玩物,是身份的锦上添花,是权力的棋子,可唯独不能是她们自己。
东狄的势力空前强大,若嫁,只有长公主这独一无二的人选。那夜,慎明阁的火烛光里,宇文夔对严鹤臣说:“襄平是朕心爱的妹妹,这二十多年来,她得到的是举国的宝物和珍馐,如今也是时候让她为我朝尽忠了。”
每一个公主的命运,都心照不宣,只是整个王朝需要一块遮羞布,遮遮掩掩的没有人挑明。
而此刻,襄平长公主坐在灯边看向严鹤臣,倏而一笑:“自从他死后,嫁给谁都无所谓了。”
其实长公主是订过亲事的,不过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大皇子身边有一位年轻的赵小将军,战功赫赫,南征北战。在他风头最盛的时候,向景帝请婚,求娶襄平公主。先帝为笼络他,欣然答允。
在枯燥的深闺岁月里,在所有人让她学针织女红的日子里,赵小将军却派人送给她漠北的弯刀,送她日行千里的汗血马,他的信中提起塞外的雄鹰,连绵的雪山,一望无际的敕勒川。他告诉她,婚后她们二人退守封地,骑马翻越关山南北,横跨草原去看天池。
好梦易醒。
十年前的宫变,襄平长公主所知甚少,只知道有一天深夜,御林军把昭和宫围得水泄不通,一连半个月,皇宫像是一个鬼气森森的铁桶。
而后,她才知道,她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失去了大皇兄,失去了父皇,失去了去漠北的希望。赵小将军死了,是大皇兄的生母德妃娘娘让他去守最危险的北城门。
三皇兄荣登大宝,她成了举国的长公主。从那一天开始,就在幽幽的掖庭里苦熬着,一直熬到今日。
“十年了。”襄平长公主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还有两个月才到清明,你若是有空,替我给他扫扫墓,上一炷香吧。若是行,再告诉他一声,别等我了,我是乾朝的长公主,我不能自戕。”
春日的夜依旧是冷的,长公主说了一会话,终于站起身,她走到门口又站定,回过身来看向严鹤臣:“这么多年,也谢谢你。”她跋扈了这么多年,从没有像今日一样,从锋芒毕露中跌落尘埃。
她像是想起什么一样,看着严鹤臣:“明珠,是在你这对吗?”她从怀里拿出一个景泰蓝描金的瓶子,放到桌子上,“她的事我听说了,这是去淤青的药,留给她用吧。”
这宫里的哪个人没有自己的苦衷呢,严鹤臣看着襄平长公主的背影消失在了夜色里,他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只觉得心里也并不太舒服。
傲骨者被迫弯腰,跋扈者磨平了棱角,理想被粉碎、诚实的人开始说谎,这是皇宫,这就是煊煊赫赫的紫禁城。外面看着盛极一时,风光无两,底子里已经开始腐朽,透着一股几千年都不散去的霉味。
那桌上的瓶子,严鹤臣并没有碰。
严鹤臣走出了门,头顶孤月一轮,繁星璀璨,他绕过司礼监的几排房子,不知怎的,又走到了明珠的住处之外。
门外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严鹤臣一愣,甚至疑心自己看错了,他往前走了两步,发现那人竟然是明珠。清冷的月光像水一样泼了她一身。
听到脚步声,她缓缓抬起头,严鹤臣的五官在月光下越发依稀,二人维持着这个姿势过了很久,严鹤臣率先问:“怎么起来了?”
明珠身上披着外衣,头发简单地绾起,宫女该有的规矩她一刻都不敢忘,就这般半夜跑出来,是不该的。她心里有几分惶恐,而后轻声说:“我睡不着。”
严鹤臣撩起衣袍,在她身边坐下,明珠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他向来高高在上,且不说这样的台阶,就算是下人的房间也不会轻易涉足,可偏偏就这般和她挤在了同一个台阶上。
“在想什么?想家?”
明珠摇摇头看着他,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