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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知珞舔舔嘴唇,有几分不甘心,他在外头胡混得久了,满脑子都是腌臜念头,卢氏不许他在这娶亲,他也瞧不上这边勾栏院里的姑娘,白日里和明珠打了个照面,猛然觉得这个素未谋面的长姐,没得像神妃仙子,马上心猿意马起来。
他这种人心里是没有人伦的,上前两步:“长姐,眼看着你就要嫁给那死太监了,可许多事,只怕这辈子都经历不了了,不如……”
明珠听他说了那句死太监,只觉得心头火起,这腾腾怒气,几乎直冲天灵,尖着嗓子脱口:“你也配这么说话,他比你强上岂止百倍千倍!”
这话激怒了张知珞,他脸上怒气冲冲又带了几分下流:“小爷的本事大了,比他强了岂止百倍,你亲自试试如何?”
“啪”,张知珞的脸上挨了一耳光,明珠已然怒极,“给我滚出去。”
她手劲儿不大,可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张知珞被家里娇宠得惯了,从来没人这么对他,一时间脸上乖戾神色更甚,他猛地伸出手想要把明珠按住,可下一秒,他的手已经被人狠狠钳制住了。
严鹤臣阴沉着脸,手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腕,张知珞挣扎不得,色厉内荏道:“我……我跟你说,我爹不会绕过你的,你休想和明珠结亲,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严鹤臣不理他的言语,另一只手摸到他的眼睛上,看着明珠漫不经心地说:“晚晚,挖他哪只眼睛?”
明珠见到他,心里的担忧已经放下大半,她找了个椅子坐下,咬着嘴唇看着他,严鹤臣没有得到回答,四平八稳道:“那就两只眼睛吧。”
听闻此言,张知珞像杀猪一样惨叫起来:“你放开我,我是张大人的嫡长子!”
严鹤臣的手指微微用力,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他终于害怕了,开始哆哆嗦嗦地讨饶:“姐……姐夫,我错了,我猪油蒙了心,脑子一时糊涂,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姐,姐,姐你替我说句话!”
明珠看着张知珞,他比她小两岁,今年不过刚十六,还记得小时候,他第一次叫她姐姐的模样,明珠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你放开他吧。”
严鹤臣却摇了摇头:“这事作罢是不成的,有一有二,日后不晓得还要怎样,只是有张大人在,我也不能替你父亲管教你,宁福!”
宁福一路小跑地进来,严鹤臣眉目间一派冷淡神色:“把他送到张大人那里,把今天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全乎了。”
宁福拖着瘫软的张知珞走了出去,尔雅也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屋里一时间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他们两个人四目相对。
天色已经彻底暗淡下来,明珠的长发还披散这,湿漉漉的半干不干,她的脸上不知是因为沐浴还是羞恼带着微红,一双眼睛清亮而灼热,不知过了多久,严鹤臣缓步走到明珠面前,他缓缓伸出手,这手指尖笼罩着灯珠的微光,像是带着一圈金边似的。
这手指轻轻落在了明珠的发顶,她的头发真好,摸上去像是上好的锦缎,浮光水华,在灯烛影下,带着一圈黛蓝色的光。
他的手指轻轻在她的头发丝上打转,带着温柔万千的缱绻,他另一只手伸到明珠的袖子边,探进去拉她的手。
这只手已经冷下来,小小的占不满他的整个掌心,他小心地裹住,拉她在铜镜面前坐下,从一旁的架子上拿了一块干毛巾替她擦头发。
从发根到发尾,严鹤臣用这帕子把她的头发裹好,明珠的脸发烫,心里像有小鹿乱撞似的,她忙不迭地说:“叫尔雅来就成了。”
严鹤臣手上的动作微微停了一下,他探过身子,把下巴轻轻放在了明珠的肩膀上,他匀长的呼吸吹着明珠脸侧的皮肤,严鹤臣似乎在笑,也似乎没有:“让我伺候你,嗯?”
这像什么话呢,不管是说的内容,还是他的语气,这三分缱绻加在一起,趁着这无边夜色,大有几分风月无边的味道。
明珠脑子又开始乱了,她结结巴巴地问:“今日下午,父亲怎么说的?”
严鹤臣垂着眼看她,只能看见她耳朵都开始慢慢红起来,像是格外紧张似的。他把她的梳子拿起来,给她梳通了发尾的打结:“你且放心,没有什么问题的。”
明珠怕他不过是在安慰自己,惴惴地问:“那今日,张知珞的事……父亲若是迁怒你可怎么是好。”
严鹤臣轻笑了一下:“小明珠,你跟着我,要学着相信我,我说可以就真的可以,好不好?”
他的声音像是带着穿透力一样,在这寂静的夜色里传进她的耳朵,明珠绯红着脸,轻轻嗯了一声。
宁福在外头敲门,严鹤臣说了进来,他才垂着眼睛进来,眼观鼻鼻观心,也不抬眼多看,小心翼翼地说:“奴才照着大人的意思说了,如今二爷已经在堂屋那头跪着了,张大人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呢。”
严鹤臣的目的本来也不只是惩罚他,他松开明珠的头发,四平八稳地说:“既然一应事宜今日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你去和张大人说一声,今日明珠就不在家里睡了,我在馆驿安排了别的屋子。”
明珠愣了一下,连忙去拉他:“这不合规矩啊。”
严鹤臣拉过一个杌子坐在她身边,正好看见明珠盈然的眼睛:“那我问你,你乐意住在这么?”
明珠咬着嘴唇,想了很久,最后轻轻摇了摇头。她离开家的日子已经太久了,在紫禁城的那段日子,家这个字已经成了一个模糊的符号,她居住的这个不大的院落,她也只不过在这住了几年而已。
原本漂泊此身,可能觉得自己和家庭的羁绊最深,可如今总觉得跟着严鹤臣才是最安心的。这样也不好,她和严鹤臣都知道,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可她在此刻生出了旁的心思,这该如何是好。
严鹤臣不知道她心底的波澜,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你旁的都不用管了,只管和我出去就是了。”
他们不晓得在河间府的正堂里已经闹翻了天,卢氏拉着女儿在张季尧面前哭天抢地,浑然一副市井农妇的样子:“珞儿打小身子骨就不好,老爷可不能让他这么跪着啊,他们姐弟二人,只怕是有什么误会,您去问问清楚,真的不是珞儿的错啊。”
张季尧气得怒发冲冠,冷冷呵斥:“给我住口,你瞧瞧你教出来的好儿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他逗猫遛鸟,在河间城里无恶不作,几乎把我的脸都丢尽了,明珠可是他的长姐,他竟然做出这样的荒唐事来,子不教,父之过,我今天到底要好好教育教育他!”
卢氏还在哭着,就听见有脚步声传来,张季尧抬头看去,竟然是小儿子张知衡,这个小儿子他教导得也就更少了,今日看去,不过十三岁的年纪,眉目间满是平和,竟有几分早亡的长子的影子。
心里的怒气散了几分,张季尧问:“你来做什么?”
张知衡从容道:“儿子方才在屋里做学问,看见有几处不懂的地方,想来向父亲请教。”
长子张知陵在这个年纪也是这样,喜欢夜里读书,他看着小儿子,终于长长叹了口气:“老二,你出去跪着吧,跪到天亮就能回去了。你如今,还比不上你弟弟争气呢。”
而后对张知衡招了招手:“老三,你过来吧。”
*
严鹤臣给明珠绾了头发,时日久了,他给明珠的绾发已经越来越顺手了。
“大人,”明珠轻轻叫他,严鹤臣漫不经心地嗯了声,而后把她的身子板正,他浩瀚的眼睛直直地看向明珠,薄薄两片嘴唇,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往后,不要叫大人了。”
屋子里燃着香,温柔的烛光泼洒在严鹤臣身上,他的声音像是蛊惑,也像是在诱哄,好像已经搭好了陷阱,只等着把她一步一步骗进来一样。
他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眼中像是酝酿着无边夜色似的。
第56章
不叫大人叫什么呢?叫夫君么?可分明不过是表面功夫; 挂了夫妻的衔儿,叫起来也总觉得不相适宜。若是叫名字,明珠也觉得未免太暧昧了。
严鹤臣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似的:“孟承; 我的小字; 幼时父亲起的,已经许多年没人叫过了,以后叫我孟承,好不好?”
孟承,明珠在心里念了几遍。这名字怎么念都觉得好听,像是在唇齿间反复吟咏,这两个陌生的字眼从唇间滚过,都带了温柔和缱绻。
“这名字; 可是有什么寓意么?”明珠抬着眼看着他,又小声念了一次。
“没什么意思; ”严鹤臣笑了笑,他抬起眼看着铜镜里自己雾蒙蒙的; 看不清晰的脸,轻声说,“这名字是父亲对母亲的祝愿,希望她好梦成真。”
明珠嗯了一声:“举案齐眉; 算的是好梦成真了。”
严鹤臣的眼睛静静的; 他笑得四平八稳:“举案齐眉?也许有过吧。”这一个过字背后无限唏嘘; 明珠住了口,没有继续问下去。
严鹤臣坐在杌子上头; 看着明珠的眼睛,他摸了摸明珠的头发:“都过去很多年了,他们早就不在世了。”
他站起身,从架子上那个一件薄风氅披在她身上:“说好了晚上带你去玩的,天儿太冷了,骑马怕是不太成,不如去外头逛逛,街上还算热闹,好不好?”
明珠其实很少有机会出去逛逛,家里头的规矩像是条条框框,把她桎梏在里面。父亲对女儿的约束更多,生怕多出半分风言风语毁他脸面,哪怕是带着幕篱去成衣铺逛逛,都不成的。
只有贵女们的郊游宴会,才许她露面,就拿骑马说吧,也不过是穿上骑装,找个矮马走两步罢了,严鹤臣说出来的主意,无疑是极具诱惑力的。
“真的吗?”明珠笑着点头,眼中闪出了雀跃的神色,严鹤臣抬起手把她的兜帽带上,她款款地立在这,像是出塞的昭君。
严鹤臣拉着她的手往外走,一路竟没人敢拦,一直走到门口的时候,明珠看见了父亲身边的石符,他算是老管家了,跟在父亲身边很多年,她立刻不安地看向严鹤臣,却没料到严鹤臣十分从容地看向他。
“石管家可是有什么事么,”严鹤臣藏在袖中的手安抚地划过明珠的手背。
“旁的事倒是没有,老爷提起来,大姑娘过去喜欢吃的糕饼铺子搬家了,从东三巷搬去了西五胡同,打胡同口走就瞧见了,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别扑空了。”
正堂里的灯还亮着,张知衡拿着书卷出去,和石管家打了个照面,石管家给他行了一礼,和他擦肩而过。
张季尧坐在圈椅上,两眼空空地看着对面画的山水画,上头的山水画角落里的松树下,画了一只慵懒的三花猫,在角落里,不特意留心根本看不出来,笔力稚嫩,分明和整体的画作并不搭调。
石符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落在那花猫上,耳边传来张季尧的声音:“原本我还是不信的,可今天看见他,我就知道没有错。他长得不像先帝,但是像极了他母亲。真没料到,当初那个半死的孩子,一步一步在宫里走到了今天。”
严鹤臣这个名字,他只是听说过,可这张脸,他并不觉得陌生。
他用了一下午的时间仔细观察严鹤臣,他身上带着和先帝爷一样的老辣手腕,他们二人的言语答对,更是暗藏锋芒,到最后,他终于相信,严鹤臣就是当年被他狸猫换太子从宫里换出来的孩子。
这也是他这辈子走得最大也是最险的一步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