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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潋是一点不生气,除却在宫里头时与宦官阉竖纠缠不清、假凤虚凰的事,让她听了心里有点膈应,想她堂堂一个身长七尺余的皇家公主,再怎么对美色没追求,也要爱身材奇伟的大丈夫……这种谣言竟然也有人信。
但最教赵潋头疼且有点心惊的,是这种谣言不知不觉传到皇宫里头去了。太后本来便不同意她待字闺中,以女儿身,养几个男人在家,认为不成体统,眼下谣言四起,她更是反对,连夜将赵潋传到宫里头去了。
回来时,赵潋耷拉着脑袋,心说可算是皇弟机灵,知道装病,本来好了大半又骤然晕厥,吓得母后赶紧叫太医诊治,赵潋躲过一劫。
她下了凤车,将头顶上那繁丽碍事的头冠给摘了,披散下一头如墨如云的发,揉了揉脖子,正好走到正院,一树明朗的月光底下,少年正推着君瑕在前院漫步,主仆二人似在低头看着溪水。
赵潋一蹙眉,身后的婢女便察言观色,道:“这君先生真忒不知礼数,他哪里是能随便到前院走动的人呢。”
不知是否是眼瞎耳聪的缘故,赵潋仿佛看到君瑕正低头舀水,动作一顿,便又坐直起来了,那背影甚是纤瘦优雅,恍如谪仙,赵潋眉头更皱,扭头喝道:“闭嘴。”
婢女怔了怔,被公主一喝,便立即委屈地抿嘴不言了。
赵潋这几个婢女是从宫里带出来的,那些勤劳细致的长处是一点没有,嚼舌根、挑拨是非倒个个是强中更有强中手,她现在想从宫外头买几个贴心的至少是看着顺眼的婢女回来。
见她还委屈上了,赵潋烦躁地一挥手,“两位先生都是贵客,不得妄议,以后不许再让我听见此类话语,否则府规处置。”
说罢,赵潋先是一窘,初来乍到,那曾定什么府规,全是由着宫规顺嘴一说,她看了眼正被少年缓缓推起来往后院走的君瑕,教婢女先退了,自己忙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先生留步。”
正是初夏,重重绸衣被换下来,君瑕只合着一身淡如流水,仿佛看得见内里肌理的薄衫,赵潋虽不至于是汴梁人有口皆碑的“浪荡公主”,但至少她对美色是有极致的追求的,尽管君瑕这双漆黑的眸珠并无光泽,但映着皎皎明月,这身慵懒随性、贵比公卿的气度还是让人折服,无法移眼的。
少年皱眉头道:“公主不欢迎我们到前院来,小人这就带着先生回去。”
“杀墨。”
君瑕含着责备的声音,让少年委屈地闭了口,只往赵潋身上横了一眼。
原来这少年唤作杀墨。
倒挺有意思的,赵潋道:“先生,我也是初来这边,别说府上几个不成才的奴婢,便是我也不晓得什么规矩,公主府里还没有一套能上行下效的规矩,所以有赖先生,这事我想与先生商量着先试行着,慢慢来。”
君瑕扶住了轮椅一侧,微笑,他做表情时目光是不动的,平静得犹如一片无风的深水,“从我眼盲之后,再懒得提笔了,一两个字尚可,多了总是参差。公主——”
赵潋打断他,“只是询问,先生既经营着几家店铺,想必在管理一庄一院上是有些心得的,我就问问,提笔这事我来。”
君瑕微微颔首,“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过才说了一两句话而已,赵潋却觉得莫名安心。
君瑕住在后院的粼竹阁,正逢月圆,千竿碧竹在花墙下树树着色摇曳,犹如晶莹的霰雪,将池水敷染得犹若蔓生藻荇。君瑕和杀墨的身影隐匿在竹篱门之后,赵潋从石桥上踱回来,这时,隔着一重树影,只听闻拂春居里传来一曲悠扬若诉的笛声。
笛声穿过水影花梢,落入耳中,便有种别样的少年情愫,既单薄又可爱,赤诚而动人。
府里有这种笛声,赵潋摸了摸下巴,倒也挺好的,吹得不像是街头卖艺的,总一个凄凄惨惨,她顺手仍俩银子,还得染一身颓丧回家。
这几日相安无事,赵潋与瞿家的婚事是彻底黄了,新河瞿氏惹上了官司,太后召门下省审议,正紧锣密鼓地要给瞿唐定个罪。
瞿家想必也正战战兢兢在家搜肠刮肚地想说辞、想对策。
从出事之后,赵潋除了骂了自己“眼光不好”以外,对此事便不予置评,没有嫁出去这个消息传满汴梁,足够让贵女圈抖三抖了。赵潋最好的密友萧淑儿嫁到了平原,听说已经怀上了二胎,真真是要三年抱俩,她又不能时常回来。
当年萧淑儿上花车之前,还拉着她手不松开,泪眼迷蒙地说道:“将来,我不在跟前,你想必会孤孤单单的,再找个人罢。”
赵潋没心没肺,甩袖子道:“全汴梁只有你家,你老父六品小官,你却不攀附不怕我的。要再找那么个人,哪儿那么容易。”
萧淑儿那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但想到赵潋不爱人欲言又止,这一去又不知几时回来,便直言了,“大家伙儿主要不是怕你,是怕你亲娘。”
这个,虽然怎么听都不是个味儿吧,但丝毫不错。
经历过十年前那场浩劫还能在朝堂硕果仅存的,谁要敢说一句不怕太后,她敬谁是条汉子!
萧淑儿便举荐道:“你年幼时,不是有个伴读么,她生得憨了些,但性子却是个直的,说不准您能与她玩得好。”
赵潋一想,确实是有这么个人,叫什么来着?
燕婉。
显国公家里的小女儿,人长得憨憨的,说话也细声细气,好像有人掐着她脖子似的。读书时她便不怎么用功,偏巧赵潋也是不安分的,屁股像陀螺,不时东张西望。在她淘气用弹弓打窗外的柿子时,不一留神打偏了,正中老先生的屁股,于是赵潋一不做二不休,顽劣地将弹弓往燕婉手里一塞……
后来她就被送回家了。
从那以后赵潋便再也没见过燕婉,也不知她是否为着那桩陈年旧事记恨过自己。
但谁没有个年少气盛、不懂事的时候儿,赵潋从小就不爱担当,倘使不是这么多年被太后揪着耳朵耳提面命地教导过来,今时今日还是那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刺儿头。虽则眼下也并没有好多少。
赵潋还以为和燕婉的缘分就这么到头了,没想到她的十六岁时辰礼,竟邀请了自己,以及一众贵女到她们家的芍药园赏花。
都是这把年纪还没嫁出去的老黄花菜了,赵潋本着这么点意思,也是想去的。
看了眼自个儿身边的几个婢女,赵潋想到前不久,元绥花了一百两银子从数百名丫头之中挑了一个最美貌温顺的婢女的事迹,嘴唇一撇,笑而不言。
与君瑕在竹风里临着花篱门下棋时,赵潋便信口提了一嘴。
君瑕眼睛不便,要靠听着她落棋的声音,再偶尔探手摸一下,才能确定她下在哪儿了,被她一说话,便分了神,君瑕拈着白子举棋不定时,赵潋的思绪回转来,看了眼棋盘,哈哈大笑,“啊呀,先生,下了十六盘,我终于有机会翻盘了!”
“是么。”
君瑕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按下棋子,彻底截断了赵潋的黑龙,白棋声势又起,几个眼都活了过来。
赵潋方才抽动起来的肩膀,唰一下,又塌回去了。
她撑着棋桌,将脑袋往下一点,从下往上盯住君瑕的眼睛:“先生,你真的看不见么?”
第4章
君瑕只是将唇一挑,并不答话,然后赵潋便一边笑着给自己找台阶,一边伸出爪子将一盘棋抹成了花脸猫,“先生看不见,却次次能赢我。可见先生棋艺高超。”
君瑕道:“棋谱在心中,并不在眼里。”
赵潋姑且当他这话是说认真的,正摇头晃脑地要将下巴点一点,小厮从外头匆匆进门来,一头磕在赵潋跟前,“公主,外头有个姑娘求见。”
赵潋有几分好奇,“我认识?”
她无意识地看了眼君瑕,对方修长的皎白的一只右手,正无所事事似的抚着藏玉棋笥,镇定得犹如立在风浪之下稳固的礁石,赵潋抚了抚唇,又拗过脑袋,小厮禀道:“回公主,她自称,是瞿家案中受害的柳氏,公主于她有大恩,特来谢恩的。”
“恩?这就更怪了。”赵潋道,“我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出口恶气,当街将那瞿大公子揍了一顿,对了,瞿唐的伤势……”
小厮道:“听人说,公主那一脚踹得忒狠,恐怕要卧床一月了。”
君瑕眼波微澜,然后不着痕迹地拂去了。
新河瞿家是从外地迁入汴梁的,中原北境沦陷给了辽国,瞿家没办法,这才南奔。但逃归逃,气节不能丢,不知是不是因为有这个逃亡的背景在那,瞿家人自视甚高,不肯逊人一筹,从上到下便不知道谦恭二字如何写。
赵潋并不紧张瞿唐伤势,让小厮将柳黛请进来。
等人一走,她耸了耸肩膀,将散落在棋盘上的黑白子一颗一颗地捡回棋笥之中,巧笑嫣然地一抬眸,“先生你看,人在这个位置上,总是免不了要陷入争端是非之中,有时候我不想,也是会有麻烦不断找上门来。”
君瑕不可置否,“公主嫌弃柳黛?”
“并不。”赵潋摇头,挥了挥手,“但一日事一日毕,打了瞿唐之后,瞿家这事我就想撂开手不管了,管他平地起什么波澜。至于柳黛,我更是与她无亲无仇的,也不想管她。对我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君瑕微笑,“也许公主只是笃信太后能为你收拾好一切。”
这话,话里有话。
就仿佛有人指着她的鼻子说,看看,你贵为公主,脾气坏,武功高,那又如何,碰到什么事一样钻进龟壳里一动不动,等着你那权倾朝野的太后娘给你擦屁股?
但不知道为什么,要是旁人说,赵潋不说生气,心里至少膈应,君瑕用这如沐春风的口吻说起来,偏偏挠得人心肝痒。
于是赵潋清咳了一声,不接这话了。
柳黛被人引着进门来,上回见她,赵潋觉着这是个头脑清醒的可怜女人,这回见,似是更可怜了些,风一吹便倒的身子,眼泡又红又肿的,噗通一声跪在赵潋跟前,红着眼哽咽道:“求公主收留!”
赵潋下意识看了眼君瑕,清咳着转身,两手托起看似病怏怏的柳黛,“怎么了?”
柳黛低着头,不肯起身,跪直了身子道:“公主,曾说过,愿意接纳我一家,我老父能喂马,饲养家禽,母亲针线活儿也是一等的,至于我,柳黛愿给公主为奴为婢。”
赵潋托着她的手一下松了。
接纳他们?
依稀、隐约、仿佛是她曾说过那么一句话。
但这话就好像是“嘿兄弟,下回见面请你吃个饭啊”一样随便,这不是客套之中的客套么。可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既然人家做了真,堂堂文昭公主一言九鼎,总不能自打嘴巴说没有。
“那、行吧。”赵潋想了想,道,“瞿家家大业大,就这么点事儿,最多伤筋动骨,没几个月又能喘息过来,到时候你家没个人庇护,要是有人报复恐怕要命。”
这正是柳黛担忧害怕之处。
本以为公主一句话戳开来说,对她这点微末心思有鄙贱之意,但柳黛偷偷一瞟,赵潋脸色坦荡,大气得很,没有半点隐晦的心思,有一是一,有二是二的。
柳黛自然感激赵潋收留之恩,跪在地上磕头,赵潋问道:“你把你同瞿唐的事儿再同我说说。”
说罢,柳黛一阵怔忡之际,赵潋却信手从一直紫木雕花的锦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