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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峭春寒退后,很快透出由春入夏的意思,方才从桐县往招县而来,一路所见漫山遍野已经郁郁葱葱,绿意盎然。
这会儿日上三竿,地气蒸腾,风裹着热气迎面吹来,让人顿生燥意,但对阿弦来说,刚出了冷汗,被风一吹,却仍像是才从冰河里捞上来一样,着实难受。
欧荣掂量着去传大夫,却被阿弦止住,高建问道:“真的是伤处有碍么?”
阿弦摇了摇头,高建回头看一眼厅内,又看看阿弦,蓦地想到什么,那脸色就不好了。
欧荣正要领三人去前厅暂歇,从廊下迎面走来一个留着寸须的青年男子,欧荣急走两步作揖,口称“大哥”。
这位自然便是欧家的长公子欧添,扫了一眼阿弦三人,拱手作揖后,才道:“我听说府衙之人又来?到底是什么公务?可是我们府里有什么人犯了事?”
高建尚未出声,欧荣道:“没……不是什么大事,哥哥不用理会,我会料理。”
欧添哼道:“只怕不是正事。”
兄友弟恭,欧荣不敢当面扯谎,何况欧添本也有几分知情,他看一眼吴成跟高建,目光落在中间的阿弦身上:“我听说桐县有个十八子,最是能通灵,这位大概就是了吧?”
欧荣只好低头:“是。”
欧添道了声“失陪”,拉着欧荣转身走开数步,才沉声斥道:“你瞒得过老夫人,还指望瞒着我么?你真是死性不改,以前请那些邪门歪道江湖人士倒也罢了,如今居然主动招惹官府的人,真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家宅不宁?生怕那流言蜚语还不够多么?”
欧荣听说的严厉,只得唯唯称是:“哥哥放心,其实已经太平无事了。”
欧添白了他一眼:“速速送他们走,我还有事,就不耽搁了。”
目送欧添去了,欧荣回来:“我哥哥还有急事,让我好生招待,眼见要正午了,就留各位吃个便饭。”
高建心里有事,正要推辞。阿弦忽地说道:“欧公子,我想去老夫人拜佛的佛堂去看一看,不知可否?”
欧荣一怔:“这、当然使得,不过十八兄去哪里做什么?不是已经灾祟消除了么?”
阿弦看向受伤的手臂,复想起方才被老夫人碰到之时那种针刺之感,阿弦低声道:“哪里有这样容易。”
往佛堂来的路上,高建几次欲言又止。吴成看了出来:“你怕什么?若是害怕鬼神,如何还跟着十八子往这里头栽?”
高建嘀咕道:“我哪里是害怕鬼神,我是害怕到手的银子又飞了。”
吴成道:“这话从何说起?”
“有先例的,”高建想起黄家之事,喃喃道:“我有种不大好的预感。阿弦又要犯傻了。”
顷刻来至佛堂前,欧荣叮嘱:“这是极洁净的地方,老夫人不许人乱闯,十八兄看一回便尽快出来才好。”
阿弦答应,迈步走了进去。
佛堂正中的观音像垂眸慈目,一片祥和,但殿内却俨然比外面更阴冷数倍。
阿弦环顾周遭,正打量中,身后门口有人道:“二弟,你怎么把人引到这里来了?”
欧荣道:“嫂子,我们看一看就走了,千万别告诉老夫人。”
阿弦回头,却见是欧荣的嫂子曹氏,正站在门口,虽是跟欧荣说话,眼睛却盯着她。
四目相对,曹氏微微迟疑,继而抬步走了进来,道:“这是我们老夫人礼佛的地方,不许外人进入的,十八子……”
阿弦看着她强笑之态,无可忍:“那孩子一直哭,你为什么不好生哄着,还要去打她?”
曹氏一愣,嘴角牵动:“十八子……在说什么?”
阿弦道:“那个颈间戴着连年有余黄金项圈的孩子,你为什么要骂她赔钱货,还咒她死?”
曹氏双眸睁大,骇然低呼:“你……”
阿弦道:“是,我看见了,是你亲生的孩子,你怎么忍心那样折磨她?是不是你害死了那孩子?!”
曹氏满面惊骇不信,双眼却极快红了起来,大声叫道:“不是!”
阿弦道:“那又是谁杀死了那孩子?”
曹氏道:“不是我!”她仿佛怕极,步步后退。
阿弦哪里容她离开,上前拉住:“不是你又是谁?!”
左手碰到曹氏的手,手指忽地感觉她的掌心有个突起。
阿弦垂眸看去,却见曹氏的手心里仿佛有一处疤痕,似是被什么刺伤后留下的,似陈年之伤,如今只剩下伤疤累累,宛若树身上的一个疤节。
阿弦盯着这个“疤节”,忽地屏息。
欧荣等原本在门口,见阿弦跟曹氏争执,目瞪口呆,又见阿弦拦住曹氏,欧荣正欲入内拦劝,身后有人怒喝一声:“你们在干什么?”
来者正是大公子欧添,说话间已经迈步进了佛堂。
欧添把曹氏拉到身后:“十八子你这是何意?”
又怒视欧荣:“不是让你带他们走了么?为什么又来佛堂捣乱?”
欧荣惴惴地跟着走了进来,不知情形是怎么样,着急心慌,无法作答。
阿弦也不做声,只望着欧添身后的曹氏。
高建见欧添来势汹汹,才想打圆场,吴成不慌不忙道:“大公子,我们此行来贵府,刺史大人也是知情的。”
毕竟“民不与官斗”,欧添压着怒火,道:“就算刺史大人知情,但我府内上下安泰,并无什么祸事命案,就算大人有令,几位也不能肆意扰民才是。”
欧添说完,又狠狠地瞪了欧荣一眼,拉着曹氏转身,将出佛堂的那刻。
阿弦道:“大公子有句话说错了。”
欧添止步回头,曹氏却如行尸走肉,呆呆立在他的身后不动。
阿弦对上欧添双眼:“这府里有命案。”黑白分明的双眼里透出难以遏制的怒意:“而且不止一宗。”
听了这句话,在场三人的反应各自不同。
吴成眯起双眼,高建的心“咯噔”一声,心底认命地想:“果然又给我猜中了。”
欧荣直着双眼:“十八子,可是在玩笑呢?”
阿弦冷冷说道:“我也想这是个玩笑,但有人知道这不是玩笑。”
背对着众人的曹氏身子一抖。
阿弦盯着她的背影,难掩愤怒:“那是你亲生的孩子,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人害死?为什么竟能像是没事人一样?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铁石心肠的冷血母亲?”
曹氏捂住耳朵:“别说了!”
欧添更是怒道:“住口!休要在此妖言惑众!”
阿弦胸口起伏,无法平静。
刚才拦着曹氏,无意中碰到她掌心的疤痕之时,阿弦见到另一幅场景。
——却也是在这佛堂里,是曹氏跪在蒲团上,她低着头,看似正虔诚拜佛,然而细看,却见双眼中不时滴下泪来。
不知过了多久,曹氏忽然大叫一声,她跳起来,把供桌上的东西尽数扯落,种种瓜果点心滚了一地,点燃的香烛也随之跌下,那一枚铜烛台上的白蜡断做两截,露出底下尖锐的烛托。
曹氏连滚带爬地冲过去,将那铜烛台拿起,她盯着看了会儿,猛地向着自己的掌心刺落。
刹那间鲜血四溅,曹氏盯着掌心鲜红的血洞,晕死过去。
在此之前阿弦有意逼问曹氏,问她为什么要害死自己的孩子,曹氏否认说不是她,但曹氏并没否认阿弦指出的“杀死”一句。
佛堂内一片寂静,或者说是“死寂”。
半晌,欧添道:“无稽之谈!我府内人人安好,哪里有什么人命。你就算是府衙的人,也不可这样贪赃枉法,我知道我二弟应允了你们一百两银子,既然已经给了,就该见好就收,又何必这样贪心不足还要来榨取。听说刺史大人很有清正之名,只怕容不得你们这样假借人命敲诈钱财,若逼急了,我当前往桐县,亲告刺史!”
阿弦听到“应允了一百两银子”之时,手心不禁有些火辣辣地,高建在旁边也颇见悻悻之色。
吴成看他两人一眼,道:“大公子若有异议,只管上告。但有理不在声高,如果府内的确并无异常,人正不怕影子斜,又何惧十八子‘假借人命’?”
欧添止步道:“好,那你说,我府内出了什么人命?”
他看向阿弦,却见她垂头无声。
欧添冷笑道:“装神弄鬼,不过如此。”他转身正要出门,忽然听见身后阿弦道:“小炭。”
欧添正要出门,猛地听见这句,迈出去的右脚一晃,脚尖撞在门槛上,害他几乎往前栽倒。
鸦雀无声中,欧添回头:“你说什么?”
“小炭。”阿弦却并不是看着欧添,也不是看着在场的所有人,而是看向佛堂外树荫下的一道影子。
欧添先看向欧荣,却见欧荣一脸迷惑,欧添放开曹氏,握拳走了回来:“你怎么知道!”
阿弦道:“她是这样叫你的。”她仍是望着那处——是,在树荫下站着的,很浅的一道影子,正是昨夜造访朱家并伤了她的那女鬼,比昨夜相见的可怖模样,今日她的形体正常了好些,脸颊上的青跟淤泥退去,露出白净秀丽的稚嫩容颜。
欧添顺着她目光看去,自然一无所知,忍不住暴躁起来:“谁?你是从哪里打听来的?”
欧荣生怕他一时失手,忙道:“哥哥,你们在说什么?”
阿弦忽地又道:“你天生体热,抱在怀里就像是一块火炭,所以她私下里偷偷地这样叫你。”
欧添脸上的怒戾陡然消失,他的双眼睁大到极致:“你、你……不可能!”
他回过身来,茫然四看,像是要找寻什么,却终究徒劳无功,他颤声:“不,这不可能……”
他的声音却越来越弱,最后几乎弱不可闻地唤道:“长、长姐……?”
半是怀疑,半是渴望。
随着欧添一声呼唤,门口那女孩儿闪身向着佛堂处飘来,她盯着欧添,似乎要去到他身边儿,却只上得台阶便无法再往前一步,身上又显出朦胧的淡金色,如烟云般消失于阿弦眼前。
日影正午。
官道上尘土飞扬,有三匹马前后而行,最后面一匹劣马上的人有气无力地趴在上头,双目圆睁,仿佛已死,却时不时地发出两声绝望叹息,竟是高建。
前面两人正是吴成跟阿弦,这一路行来,吴成频频打量阿弦,若说从一开始跟随的时候,对她满是质疑之心,直到此刻,他心里却也随着恍惚起来。
欧家佛堂内,阿弦叫破大爷欧添的小名后,欧添不再似先前般怒气冲冲,只是未及详谈,里头传话说老夫人身上不好,让两位公子快些入内探视。
当即欧荣匆匆送了他们三人出府,不等三人上马,便退入府中,命关了大门。
吴成道:“你果然看见了欧家的长小姐,也就是欧添跟欧荣两人早夭的姐姐?”
阿弦点头。吴成道:“可是……”
按照阿弦的说法,这女鬼就是出现在欧荣梦中的人。
这位长小姐死的时候,欧荣还未出生,欧添才是五岁,刚刚记事,据欧添说,那年张小姐带他在亭子里玩耍,不慎落水而死。
阿弦道:“你是想问她为什么出现?她还未来得及说就不见了,但我想,是跟欧家的命案脱不了干系。”
吴成道:“你当真怀疑欧家的那些女娃儿不是正常夭亡?”
自残的曹氏,示警的女鬼,当欧老夫人的手握过来,在阿弦眼前所浮现的一张张幼嫩的脸……其中赫然正有这位长小姐。
阿弦咬牙:“绝对不是。”
吴成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