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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利安诺笑起来,“你还真是严苛啊,我的朋友。”
比雷斯轻笑了一声,没有作答。
朱利安诺当然不会真的想要下地狱。正如比雷斯所说,他年轻、富贵,有美妙的前途。而如今他连健康也得到了,他感到世界就握在他的手里,他迫不及待想要向所有人宣告他的到来。拥有这样的人生,谁都渴望长命百岁。
“我要举办一场宴会,”朱利安诺说,“会邀请全翡冷翠的名流和贵族。比雷斯我的朋友,你有没有特别想邀请的人?只要是你的相识,不论她是富贵还是贫贱,我都愿意在我的宴会上为她保留一个特别席位。”
他仔细观察着比雷斯,可是恶魔蔚蓝色的眼睛依旧凝视着画布,不理会朱利安诺的示好。他就像个真正的艺术家一样对他的作品饱含了爱意。他细密的挑剔着自己的笔迹,想要用更完美的技法展现她的美貌。
朱利安诺不由也跟着望向那幅画。
那是一个女人的舞蹈。烈火在废墟上燃烧,而她赤着脚在废墟中心舞蹈。天使在云层上悲悯的俯瞰人间。人群纷纷跪倒在地上,伸手向着天空祈祷。可女人垂眸微笑,她在烈火的中心旋转着,飞扬的裙摆像是大片曼珠沙华热烈的盛开。
这画面令朱利安诺想起经上的故事。神说,只要索多玛还有一个善人1,他就不毁灭这城。这画上的却正相反。这城中只有一个恶人,朱利安诺想,那个女人她是不敬神的。你看她只跳她的舞,像是在欢送这城市走向毁灭,她不对神祈祷。
可他的眼睛无法从女人身上移开。他已经开始想象这女人的容貌,他想她鲜活的舞动起来,该有多么的美丽啊。
这时他又听到了比雷斯的轻笑,“你还真是个容易被诱惑的人。”
“可她真的很美,不是吗?”
“嗯。”这一次恶魔没有否认。他微笑着凝视画布,用血一样红的染料勾画她的裙摆。他对朱利安诺说道,“去准备你的宴会吧,你请不来我的客人。”
“也许我能。”朱利安诺说,“这画上的姑娘,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恶魔望着朱利安诺笑,目光里云淡风轻,“说来听听。”
朱利安诺摇了摇头,“只是觉得像而已,若我猜的不对,冒犯了你,可就有违我的本意了。”
恶魔笑道,“你还真是谨慎。”便重新专注于他的画。
朱利安诺在旁边站了一会儿,确信恶魔是真的不想问了,才有些失望的试探着,“如果是这画上的人,我想我能请到。”
恶魔笑着停了笔,“朱利安诺,”他用诗一样的声音叫他的名字,黎塞留在无奈的时候也总爱这样叫他。每当他这么叫他,朱利安诺就知道他要对他说教了。可恶魔的说教总令人特别信服似的,“你知道为什么是魔鬼引诱人类,而不是人类救赎魔鬼?”
“因为魔鬼能看透人心的软弱?”
“因为人类有**,而魔鬼没有。”比雷斯指着画上的女人,问道,“你觉得她像谁呢?唔……”他对朱利安诺摆了摆手指,蔚蓝色的眼睛像一片旋流暗伏的大海,“不用告诉我,”他笑道,“因为那是你想要的,不是我。”
朱利安诺走出庭院,站在夏宫长长的回廊上发呆。
他听明白了恶魔的话。他是在告诉他,不要白费心思试图揣摩、讨好他——比雷斯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不想跟他有契约之外的,友好互利的关系。他毫不遮掩对朱利安诺的轻视。
可是当一个无所不能的魔鬼来到你的面前,你怎么甘心就这么放弃?
会有弱点的,朱利安诺想。再强大的恶魔,还不是曾被人类役使过?
波斯长羊绒地毯一直延伸到尽头的巴洛克式雕花木门,有阳光从门上镶嵌的玻璃透进来。仆人推门进来的时候,这年轻的贵族正低垂着长长的睫毛,面容安闲的小憩。长发华灿如金,肌肤恍若透明,就像天使在阳光下安眠。
美第奇家的次子拥有神赐的美貌和天生的温柔,每一个初次见到他的人都无法不为他着迷。就算侍奉了他这么些年,仆人在这一刻也还是有些失神。可朱利安诺很快便睁开了眼睛——这神眷的青年敏感多疑,总是被一点动静轻易的惊扰。
“什么事?”
“有客人前来拜会,他自称雷?罗曼诺,是法兰西皇帝派驻翡冷翠的巡法使。”
朱利安诺在午睡初醒的困倦里短暂的思索,很快便欢快的微笑起来,“哦……是尊贵的加洛林爵士。请他进来——当然要请他进来。”
朱利安诺坐在紫杉木的书桌前,书桌上叠着需要他处理的信件和账目。玻璃窗的窗帘没有关上,午后耀眼的阳光从他背后落进来,照亮了大半个书房。他就在阳光下,等着雷蒙德推开对面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来到他面前。
朱利安诺曾经很多次想象他和雷蒙德?加洛林单独会面的场景,可他一次也没有料到他会这么憎恨他,这么不坏善意的兴奋着迫不及待着,想象雷蒙德像一只穷途末路的狗一样呲牙然后被击垮的模样。
其实这个人已经够不幸了不是?朱利安诺在心底里嘲笑着,还会有哪个贵族、教徒像雷蒙德这么坎坷和卑贱?这个罪恶的私生子,出生就为神所憎恶,整个童年都在病榻上度过。他一度那么接近财富、地位和荣耀的顶点,可是他注定这辈子都得不到那些触手可及的东西。他唯一能追寻的就只有他不名誉的身世,和他那个疑似奴隶的生父。
他应该同情他才对,朱利安诺想,憎恨他做什么?
他把手交叠起来,支撑在下颌上。他能感到自己的手指因为兴奋而颤抖,唇角不由自主的扬起来。
而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就在这个时候打开了。
雷蒙德?加洛林在仆人的引领下走进来。他高大俊美,纯粹正直,像一柄出鞘的黑铁长剑般锋利。当他站在你的面前,你几乎可以听到金属的铮鸣。他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望着朱利安诺,平静无波,冷漠如霜。没有半点气急败坏,也没有半点颓靡不振。
阳光照耀他全身。
朱利安诺的兴奋不可思议的平息下来。他望着雷蒙德?加洛林,蓝眼睛一片暗沉。他想,他果真还是憎恶这个人。
雷走进书房,目光扫过嵌入式书橱上那一排排古旧的抄本和用作装饰的收藏品,最后停在朱利安诺的身上。
美第奇家的次子微笑着起身迎接,温和有礼的打招呼:“欢迎来夏宫,加洛林爵士。”他友好的寒暄,“上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市政厅的舞会上,得有五个月了吧?您一向可好?”
25chapter 25
雷没有接受;也没有反驳他的称谓。
“托你的福。”他只淡漠的回答。副官已经将搜查令交给仆人,仆人转交给朱利安诺的时候,雷接着说;“贵府安东尼?加西亚涉嫌勾结连续杀人犯伊凡?伊万诺夫;巡法局与市政厅已经批准逮捕和审讯。巡法局申请搜查他们的住所;你看到的是搜查令。”
朱利安诺依旧笑着;“这真是难以置信。不过您既然来到府上,想必有充分的证据——要知道;安东尼是我的仆人;他的作为事关我的名誉。”
他点到即止。
他所经历过的社交场合里;每一个与他打交道的人都擅长察言观色。朱利安诺已经习惯了看旁人费尽心思的揣摩和迎合他。
可惜雷从来都没有这种兴致。
“向你的名誉致意,美第奇爵士。”他的语气里几乎听不出讽刺;“如果你没有旁的疑问,我就要开始执法了。”
“只有一个。”朱利安诺站在雷的面前,脸上带着饶有趣味的微笑,“如果我说我拒绝配合呢?”
雷的拇指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佩刀扣,只要轻轻一推,那长刀就要出鞘。他知道朱利安诺在挑衅他,但知道归知道,当你直面魔鬼洋洋得意的微笑时,想一剑砍上去的冲动也不是那么容易克制的。
“按照法律,在这种情况下我有权采取必要的措施,包括暴力。”
“暴力,哦,暴力……”朱利安诺笑起来,“检察官先生,您站在夏宫我的书房里,除了身后站的那两个——”他侧身查看,“看上去很愤怒但估计帮不上什么忙的部下,周围一切全是我的人的情况下,怎么敢宣称自己掌握‘暴力’?”
他的仆人配合的大笑起来。
雷推开了他的佩刀扣,连皮鞘一起将他的长刀提起来,“美第奇爵士,”雷说,“您很想亲身体验一下答案吗?”
朱利安诺的眼中流露出赞叹的表情,“这就是传说中的亚特坎长刀吗?它可真是漂亮。”他抬手抚摸那刀鞘,仿佛他刚刚不是在挑衅雷,而只是普通的社交礼节,“我的父亲也有这么一把刀,是一名流浪骑士的馈赠。它可以轻易砍断翡冷翠最锋利的刀剑,护卫队的骑士们爱它爱得发狂。父亲一直想还原它的工艺,他召集了全欧洲最好的铸造师。可他们研究了十几年,依旧拿不出相媲美的作品——不论锋利,还是美丽。”朱利安诺微笑着,“如果连他们也做不到,那么你就只能斩杀拜占庭的骑兵,从他们的尸体上缴获了。”他压低了声音,凑到雷的耳边,“所以,告诉我,加洛林爵士,您杀过人,对吗?”
这一刻他们之间只亘着一把没有出鞘的刀。
雷的眸中有压抑的愤怒,“你知道吗,美第奇爵士。比起斩杀拜占庭的骑兵,想要得到一把亚特坎长刀,你还有更靠谱的办法。如果你曾经去过塞迪卡,你会听说一位名叫西塞罗?罗西的工匠。当他还活着的时候,只要找到乌兹钢锭,他会很乐意为你打造这样一柄刀。”
“这位工匠已经死去了?”
“是啊,死了。只留下一个女儿,继承了他和他的妻子所有的学识与技艺。她是一位善良可敬的年轻女士。”
“哦,这位女士现在在哪里?”
“我也很想知道她在哪里。”雷的声音里有铮鸣的刀剑,他原话奉还,“告诉我,美第奇爵士,你杀过人,对吗?”
“谁知道呢?”朱利安诺耸了耸肩,含笑望着雷,“如果我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还要你们这些检察官做什么?”
“将罪人送上绞架,告慰死在他手中的羔羊。”雷说,他提起长刀将朱利安诺推开,“还有其他疑问吗?”
朱利安诺终于松了手,他笑着把双手举起来,“没了,检察官先生。”
“那么,让你的人出来吧。”雷说,“我会给你看我的‘暴力’。”
“不,不用了。”朱利安诺微笑着,“我已经充分了解您的觉悟了。”他回身摇了摇桌边的铃,有仆人从命前来,朱利安诺开口吩咐,“让安东尼过来,就说我有事找他。”
雷回头示意,巡法使紧跟着仆人前去。
朱利安诺没有开口询问或者阻止。他靠在厚重的紫杉木书桌上,双手随意的支撑在桌面上。像是在跟一个认识了很久的朋友聊天那么轻松和恣意。
“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过您的名字,加洛林爵士。”
雷没有理他。
而朱利安诺也并没有想要他的回答,他只是在缅怀他的“小时候”。
“我有没有告诉过您,送给我父亲亚特坎长刀的那名骑士,他名叫马修斯?您该认识他,他曾经陪伴您渡过整个童年,还教过您希伯来文。”这么说的时候朱利安诺一直凝视着雷的眼睛。可是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雷目光平静,面上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