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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家燕子傍谁飞-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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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算什么!不公平!”

    杜浒却没有像她一样义愤填膺,“咱们仗打输了,也就没资格讲什么公平不公平。眼下活着才是最要紧的。要是咱们人人都死了,大好江山全都变成草地牧场,那才真是遂了他们的意呢。”

    奉书想想也是,点点头,说:“那现在就先忍一忍,等以后有机会了,再慢慢报仇便是。”

    杜浒轻轻拧了拧她耳朵,“跟你说多少遍了?现在不许老想着报仇。”

    奉书夸张地“哎呦”了一声,叫道:“饶命,饶命,疼!断了!”

    杜浒冷笑道:“别给我装!我手上还没轻重?还不快走,今天还有四十里路,走不完时,看我揍你!——前面有个村子,到了那儿再停,咱俩去讨杯菖蒲酒喝去。”

    奉书听到“菖蒲酒”三个字,登时把他前几句凶巴巴的威胁全忘了,一边迈步,一边睁大眼睛问:“为什么要喝菖蒲酒?”

    杜浒笑了:“你走了这么久,都不记日子的?现在已经五月啦。”

    奉书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这才点了点头,心里面仍旧不太相信。可是越来越闷热的天气、骤然而至的一场场大雨、还有水边火红的石榴花,都明明白白地昭示着此时早已入夏。原来今天是端午节。她记得小时候,端午节那天,家里的仆役总会搬回来一萝萝的蒲丝、艾朵、一盒盒的粽子、果子,摆在厅堂上,那都是官家赏给父亲的。不过那些粽子没有自己家里包的好吃,艾草也不是最新鲜的。

    那时候,赣州城里,家家户户门前都会挂上辟邪的艾草小人,种上蒲花、葵花。益寿延年的菖蒲酒也是必备之物,总有一群群的小贩在沿街叫卖。城外的赣水里,还有热闹的龙舟比赛,看的人摩肩接踵。不过,比起欣赏江上挥汗如雨的划舟健儿,奉书更喜欢瞧那些看客被挤到江里的狼狈样儿。

    她还在惠州过过一次端午,也是热闹非凡的。那天二叔摆了家宴,宴请难得团聚的几个家庭成员,席间一直在开怀大笑,最后喝得路都走不稳了。今天,他也许不会这么开心了吧。况且,他已经做了蒙古的官,蒙古人似乎是不过端午节的。

    她赶紧提醒杜浒:“现在天下是蒙古的。蒙古人可不过端午节。你别想喝什么菖蒲酒啦。”

    杜浒却摇摇头,不以为然,“只要汉人还没死光,该是咱们的节日,咱们就得都好好的过。哼,屈大夫投江殉国的时候,蒙古人的祖宗还没出生呢!”

    果然,刚刚走到那村落,远远的就看到家家门口都挂着不少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在微风中飘来摇去。杜浒伸手一指,回头朝奉书眨眨眼,意思是:“你看我说得怎么样?”

    可是到了近前,两人却同时皱了眉。那几家村民的门上,挂着些艾草和符箓没错,可是最显眼的,却是一个个写了字的木牌。凑上去一读,只见一个木牌上写着:“大元江西行省赣州路信丰某县某村,户主汉人周老二,全户六人,有田若干亩,见保为忠良顺民,若有从叛、逃匿者,全家处斩,告发者有赏……”最下面是一个红色的手印,想必是那周老二按下的。

    家家门前皆是如此,有些木牌下面是歪歪扭扭的签名,有些是用毛笔画的圆圈,更多的是像周老二一般的手印。

    杜浒毫不掩饰眉间的怒气,“这是把我们汉人当囚犯对待呢。鞑子这是要搞得老百姓人人自危,谁都不敢起半点异心。”

    奉书这才明白了挂上这些木牌的用意,忽然又有了另外一个发现,低声道:“赣州!我们已经到赣州地界啦!”

    旁边的房门突然开了,汉人周老二斜眼打量着他俩,恶狠狠地道:“什么人在外面聒噪?”

    杜浒连忙赔罪,取出一串钱,说自己叔侄俩途径贵地,打算讨顿酒饭吃。周老二见他言语有礼,手中又有钱,这才点点头,让他们进门,吩咐婆娘打火烧饭。

    周老二开始甚是警惕,收了钱,便一句话也不说,只在堂屋叉腿坐着,上下打量着杜浒。杜浒却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拉家常,消磨时间,又问有没有菖蒲酒、雄黄酒,想讨一杯来吃。

    周老二见他举止寻常,言语平庸,也慢慢的放松起来,笑道:“家里没这东西。客人要想吃节酒时,得去信丰县城的集市上买。”

    杜浒有些失望,道:“好久没好好过一个节了,今天还是不能如愿!”

    周老二剔着指甲,接话道:“可不是吗,过去连年打仗,做老百姓的吃了上顿,都不知下顿还能不能吃上,哪有心思想这些快活事呢?现在改朝换代了,这懒劲儿却也改不掉了。”指了指门口,又道:“要不是保长非要每家都挂着劳什子,咱才不乐意花钱买呢。”

    杜浒奇道:“怎么,门口那些艾叶符箓,还是蒙古长官要你们挂的?”

    周老二笑道:“可不是吗。听说新来的那个长官没见过咱汉人过端午节,心里面好奇,就下令每家每户都得热热闹闹的装点一番,给他看个新鲜。对了,客人要是想看热闹,村西头五里外的河里正赛着龙舟呢,你们吃完饭赶紧过去,说不定还能看到个尾巴呢。”说完便催他婆娘,“大嫂,饭还没好?”

    奉书一下子心痒难耐,“赛龙舟?这里也赛龙舟?怎么个赛法?”

    周老二笑道:“小娃娃爱玩,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咱们村的蒙古长官说了,这次的龙舟赛,务必要比往年的风光十倍,热闹十倍,方才显出新朝比旧朝的好来。对了,他还邀了几个蒙古大官儿去看呢,你们过去,也算能开开眼界,人家官老爷的相貌,咱们百姓可是轻易瞧不见的。”

    周老二婆娘旋即从厨房出来,把饭菜往几上一撂,对丈夫道:“就你懂得多!他们搞他们的龙舟赛,还非要咱们每家出一贯钱,还征了咱们的老二老三去帮忙干活,给咱一个子儿了吗?亏你还得意!那龙舟又不是赛给你看的!”

    周老二显然是个怕老婆的,当即喏喏连声,道:“吃饭,吃饭!”

    那饭菜味道还算不错,可杜浒扒饭的时候,脸色一直不太好看,刚吃完,就告辞出门。

    奉书拉着他的袖子,连声问:“你不高兴?那家人没志气,满口‘新朝’、‘旧朝’、‘官老爷’的,你生气了?”

    杜浒叹了口气:“不是……”却没有再说,而是摸摸她的头,说:“走,咱们瞧瞧那个风光热闹的龙舟赛去。”

 第57章 万里。。。(续)

        到了周老二所说的地点,龙舟赛却已经结束了。河里只拴着几艘空空的木船,水中满是红色的木屑纸屑,河边搭的草棚还没有撤去,棚子里已经空无一人。地面上的草丛平平地倒着,是被拥挤的人群踩的。空气中尚有爆竹和焚烧艾叶的气味。几个小孩正在地上捡拾没烧完的艾草。

    杜浒默默沿着河边走,鞋子全湿了,也全然不觉。走到无人之处时,才坐在河滩上,捡起手边一块石头,突然像发泄一般全力扔进水里。

    奉书吓了一大跳,眼看那石块沉进河心,连朵水花也没溅起来。杜浒还是一动不动。

    “师父……”

    杜浒眼看着前方,涩声道:“奉儿,你看见了吗,咱们汉人的千年传统,现在成了新鲜玩意儿,给蒙古人当笑话看!端午的龙舟原是守护屈原英灵的,可是今日划在水上,为的只是搏夷狄一笑!屈原九泉有知,定然在日日痛骂我们这些不肖子孙!百万江南儿女捐命守土,他们全都死不瞑目!崖山的十几万忠魂,换来的就是如此江山!我,我真恨不得当时便死了……”

    奉书从没见过他流泪的样子。她不能完全理解他的话,可她能理解他的痛心之情。他是亲眼见过崖山那场惨败的。那景象也会时时出现在他的噩梦里吧?

    杜浒也不拭泪,以手叩石,朗声而歌。

    操吴戈兮被犀甲,扯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屈原的《国殇》,是奉书从小就背熟了的。她知道这是一首哀悼阵亡将士的祭歌。她以前抄读的时候,只知道那字句里都是惊心动魄的战争场面,却从未从中读出像杜浒所唱出的、饱满的凄凉和壮烈。

    杜浒衣衫破旧,面带风霜,虽然唱的是古乐雅音,却自有些落拓不羁的气质。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殊不动听,可她忍不住跟着他的旋律一起开口。她的声音几乎完全被他的盖过了。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携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唱到这一句时,她却感觉到河边多了第三个人。杜浒也早就察觉了,猛地住口,站起身来,拉住她的手,转头看过去。

    只见一个精悍瘦小的汉子,一双环眼,执一折扇,立在五六丈开外,朝杜浒、奉书两个人微一抱拳,开口吟道:“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如此天人之歌,少了结尾这两句,岂不憾甚!兄弟一副破锣嗓子,不敢惊扰贵客,只好直白念出来了,休怪冒昧!”

    奉书吓了一大跳,不自觉地往杜浒身后躲了躲。她还记得清明时节,惠州的百姓在江边遥祭故宋,换来了什么样的后果。

    杜浒也有些紧张,垂手而立,将那瘦小汉子打量了又打量,淡淡道:“某只是一时疏狂,乱嚷了几句,见笑了。”

    那汉子踱步走近,丝毫不顾泥水沾上麻履,淡淡道:“万千赤胆尽赴土,一缕忠魂无所依,足下既然有这般磊落意气,又何妨让人听见?”压低了声音,又笑道:“就算是当着胡虏的面再唱一遍,他们也不一定懂,说不定还会鼓掌喝彩哩。”

    奉书慢慢松了口气,悄悄拉了拉杜浒的衣服后襟。这人似乎不是来为难杜浒的。

    可杜浒全身依然没有放松,只是一拱手,道:“多谢兄台指教。”说着揽过奉书,拔步便走。

    奉书连忙也跟着向后转,回头朝那人递去一个抱歉的眼神。

    那人哈哈一笑:“老兄可是还有见疑之意?咱们同胞汉人之间,要是还都这么疑神疑鬼,鞑子们可要笑痛肚子了。”

    杜浒并不回身,冷冷道:“那足下就不怕我是故意在这里引人上钩的?”

    那人想了想,笑道:“听说当年文丞相从元营脱身之时,全靠他身边一个姓杜的宾客谤讥于市,请求素不相识的人来帮忙,那满街的百姓,可都没一个走漏消息啊。小人可不相信,这才过了几年,世道会变得这么快。”

    丞相身边姓杜的宾客!奉书心里面呼的一阵大风刮过,使劲捏着杜浒的手,朝他瞪大眼睛,用口型问:“他在说你?”

    杜浒却不为所动,也不理她,只是转过身来,朝那人点点头,问:“那么足下循声而来,定是有所见教了?在下洗耳恭听。”

    那人声音忽然变得严肃,低声说:“在下姓胡名奎,表字子忠,江西上犹人。这位兄台,还请借一步说话。”

    奉书听得不明就里,只想:“这人还不知我们身份,就把姓名籍贯一股脑供出来了,胆子也真够大。”

    杜浒朝胡奎深深一揖,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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