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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能被一眼看出就是中原人士,但她却不同。她的黑发垂在脑后,几条发辫缠在额头,黑亮长发中并不曾用一只发簪,更不曾盘头,而是以一串细长精巧的银链穿在其中,链子上闪烁着各色细碎的宝石,很是明亮明艳。一身绯色衣裳,领口跟袖口绣着金纱,下身着宽大的裙裤,白色短靴,方便她走动,远远望过去,她简直跟其他的大漠姑娘,没任何两样。
若有人说她是大漠人士,说不定还能蒙混过关。她在大漠三年多,对本地的风土人情很是明了,因此,她举手抬足的熟稔,让她看来更不像自己。
她是韶灵。
她像是在大漠土生土长的韶灵。
二十四年在阜城生活,他以为自己是自由的,生来便是世袭的侯爷,比起在朝野中的文武百官,他几乎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虽有公务,却又不必应付朝廷的权力争夺,勾心斗角,生活虽无法过分奢侈华丽,却也是一辈子衣食无忧。而直到了大漠,他才知道,何谓自由,何谓快意,何谓潇洒。
他不过是大漠人眼中的白瓷掌柜,姓白,跟他的一身白衣格外符合,单名兰字,预示他的高洁清雅。事实上他亦是如此,从不跟任何客人讨价还价,脾气好的出奇,应付任何一种客人,刁钻,友善,平和,找茬的……他都是一副温文和善的笑脸,一个月来,他这位掌柜虽然不曾日进斗金,甚至偶尔看看铺子的生意算是清淡的,但他至少还有一笔盈余,可以应付日常生活的开支,绰绰有余。
“青菜萝卜,可惜,你不爱吃青菜……”韶灵朝着风兰息伸手,并未抬眼看他,她的视线落在锅中的青翠菜叶上,呢喃自语。
风兰息当然知道她伸手的意思,他从一旁的小巧木柜中,取出一个白瓷碗,碗底盛开着一朵青色莲花。
毫不值钱更不起眼的青菜,盛放在白瓷碗中,却没来由地因为瓷碗,生出几分讨喜可爱的模样,翡翠一般的颜色,被白瓷衬得更加明亮。
“不过韶光要多吃点青菜,他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能跟你一样挑食。到时候,你就专挑萝卜吃吧,我今早从于大娘手里买来的,很新鲜,很清甜。”一个月的相处,让对方熟知彼此的喜好,并不太难。她将手下的白萝卜切块,一个月每一日都要下厨,虽然厨艺不见得见长多少,但至少刀工不差,很让她自豪。
风兰息本是官家子弟,堂堂侯爷,哪里下过厨?他忙于制瓷,为了支撑这个小小瓷器铺子从不得闲,她则负责一道捏软陶土,偶尔描画花纹的时候,也能帮得上忙。在云门里她学过书画,但并不精通,单单描绘一些并不复杂的花草鸟虫,他看了却从不嘲笑,虽然比起他的书画功底,她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追上去。他总说她笔下的万物灵动,很有灵气,但显然能看出这一点的人并不多。
这个月她绘的六套茶杯,五个茶碗,只卖出去两个。而风兰息的作品,几乎售出一半。
他们两个都很勤劳,但却也不过分忙碌。往往有时候将铺子门关了,大半日在大漠闲逛,两匹骆驼驮着他们观望清晨黄昏,每一道雄浑景色。
这位“白兰”掌柜,正是跟她一道离开京城,前往大漠的风兰息。
他莞尔,唇边笑意更深,不紧不慢从柜中取出另一个瓷碗,碗底绘着一朵红色蔷薇,跟白嫩萝卜相映成辉。
每一日,他都习惯了做这些在侯府从未做过的小事。她煮饭,他洗菜,她煮菜,他递碗,她洗锅,他刷碗……他在内室安静地描画瓷瓶上的花卉,偶尔能因为她的一两句玩笑话,在花枝下添上一只贪睡的小猫儿——那几套瓷器,卖的最好。他说她画的很有灵气,她却常常撇撇嘴,不以为然,却又停不下画笔。
每一天,都是平淡的。
每一天,都让他觉得幸福而知足。
他们并不忙于生计,偶尔也会偷懒,半个月才上两套新货,租下的铺子不管地段市口都是在牧隆城中最为一般的。
“韶光怎么还不来?”韶灵将饭菜摆放在圆桌上,蹙眉看他。
“我去门口看看。”风兰息转身离开。
韶灵凝视着风兰息,微微失了神,先前几日在书柜后,他伸手替她将发勾回耳后的神情,温柔得让她讶异,那样的举止,让她格外心慌。他们彼此都没说一个字,在饭桌上她忙于找寻话题,试图说比平日里更多的话,只为了避免那些沉默。如今他们在无人认识的大漠,他不再掩饰自己心中的情意,却也从未叫她为难。
他想要这样的生活。
哪怕风兰息从未开口,她很确定。
她让他如愿以偿,他窝在这么丁点大的小铺子里,从未皱过一次眉。
她相信很多身份尊贵,却又被困在权势的牢笼中的男男女女,都很想任性妄为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也许是一个月,也许是一年……但并非一辈子。
随着他们的身份降落,他们背负着的责任,也将陪伴他们走过每一日。
他们两个人,心知肚明,这样的生活再美再好再惬意再自如……也有期限。
花开花会谢,水淌水断流,日出日落,都有期限。
一旦风兰息没有在婚期那日赶回阜城,当他的新郎官,他就会被扣上“抗旨不尊”的罪名,大好的喜事,也许会沦为坏事。
“姐姐!”一道轻快不再压抑的少年嗓音,从门口直直传到她的身边来。
韶灵的眼底绽放了笑容,她急忙从饭桌旁走开,还未走上两步,她的双臂还未伸开,韶光已然抱住了她。
以前都是她抱他,如今却颠倒过来了。她展唇一笑,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韶光,韶光也是一样,几乎恨不能把她装入自己的眼底。
“姐姐从未穿过这样的衣裳……”韶光睁大清亮的眼眸,一脸错愕和惊喜。
“怪吗?”她笑着转了一圈,宽大的裙裤能够转动,像是起起伏伏的波浪。黑发之中的银链宝石,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小声响,很是动听。
“不怪,很好看。”韶光坦白地说,又弯了唇角。
“嘴甜。”韶灵拉着他的手,冲他甜甜一笑,风兰息常常说她最宠韶光,她自嘲自己就是护雏的老鹰,他们没有娘亲,只能相依为命。
“一路上顺利吧,有人怀疑吗?”她眸光一闪,压低嗓音轻声问。
“很顺利。三月五月还留在灵药堂。”韶光点了点头,他们都极为信任姐姐,姐姐的一封信,让他们兵分两路。
他隐约察觉到一些什么,但还未来得及询问韶灵,如今见韶灵跟风兰息在大漠,他当真是错愕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是很喜欢风大哥,只是如今心里面的淡淡惆怅和失望,又是什么?!他却又很笃定,不该在韶灵的面前,提起“七爷”那个人,一个字,也不行。
也许,这就是姐弟之间的心有灵犀。
他即使不知道真相,也能感觉的到姐姐的情绪。
他不要再看姐姐难过,他选择不说,不问。
“你还记得周婶下葬的地方吗?”韶灵用过饭后,看着坐在小凳上帮她洗碗的韶光,轻柔地询问一句。
风兰息沉默着离开,前去铺子招呼生意,当然这并非是他在意的,他要给他们久别重逢的姐弟单独相处的空间。
“记得。”韶光的眼底染上一层灰色,沉静地点了点头,周婶是他有记忆来最亲的亲人,她辛苦劳作,陪伴他左右,为他缝制温暖的棉袄布鞋,为他做出香喷喷的饭菜浓汤,她生的并不美丽,年纪也不小了,但她看自己的眼神,是最为温柔的。她病逝的那一年,是他最痛苦无孤单的时候——
韶灵突然眼底泛出泪光,在凝视着韶灵的落寞那一刻,她的记忆深处,却模模糊糊冒出那个男人的轮廓。
他也是只有一个老仆人陪伴,从一个婴孩,成长为男人。
他经过了那么多年,才褪尽了心中的孤寂,看上去云淡风轻,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
“姐姐……”韶光彻底怔住了,顾不得擦干自己湿漉漉的双手,伸手触碰韶灵的眼角,分明那一寸肌肤是干的,但方才那一瞬,他却险些误以为,她在流泪。
“你带我去看看她,我要代替爹娘,感谢她照顾你这么多年。”韶灵抿唇一笑,镇定自如地说,等韶光细细去看,她的脸色早已恢复如常。
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食盒,韶光跟韶灵并排走着,去往牧隆城最东边的一处戈壁,韶光止步不前,环顾四周,双目却尽是茫然。
韶灵看出韶光神态的不对劲,扶住他的肩膀,轻轻地问。“怎么了?”
韶光刹那间,红了眼眶,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嗓音哽咽:“我找不到了……她下葬的时候,他们把她丢在这儿,埋了沙,我用一个木桩做了记号……”但如今,一派黄沙碎石,风吹过来,迷了眼睛,他记忆中的木桩,根本没有任何踪影。
“没关系,我们就在这儿祭奠吧。你没听大漠人说吗?风沙能够带走一个人的灵魂,所以,不管如今周婶在何处,都能看到我们来感谢她,寻找她,我们能够团聚,必定是她生前最乐见的事。”韶灵揉了揉他的肩头,神色一柔,眼神虽然沉寂,却依旧还有淡淡的光彩,让她整个人看来安宁又冷静。
韶光心中的阴霾和慌乱悲伤,被韶灵的这一番话,轻松地驱散。他素来知道自己的姐姐不是一般女子,她很潇洒,却又很自由,她的心思敏锐,总能捕捉他人的想法和念头。
他蹲下身子,等待韶灵打开红色食盒,将几道小菜放在黄沙之上,这些都是他记忆中,周婶最常做的菜,他当时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并不知周婶最爱吃的食物,但如今能够回忆到的,只有这几样。一杯白瓷茶碗,倒上芬芳黄酒,三根佛香,轻轻插入黄土。
“周婶,你应该还记得我吧,我跟韶光一样,都已经长大成人了。娘亲说过,我小时候,你还抱过我……这几道菜,是我亲手做的,一定比不上你的厨艺。”她笑了笑,侧脸看了韶光几眼,神色柔和。“当年的事,我们全家都很感激你,我想若是你在地下遇着我爹爹,他应该早已跟你道过谢了,若没有你,我这辈子都没办法见到韶光,你没让我品尝到这种遗憾,谢谢你。虽然只剩下我和韶光了,但我们会好好活下去,你不必再放心不下。”
韶光听着,眼眶湿润,晶莹的泪滴一滴滴落入黄沙,他当然感谢,若没有周婶,他无法存活在这个世道,更无法被唯一的亲人寻找到,结束那些苦难和羞辱。
他轻轻掬起一把黄沙,风吹过来,风沙消散,两人一道神情肃穆地跪坐在黄沙中,直到黄昏,太阳落山。
两人在夜色之中赶回铺子,大漠中午炎热,晚上寒凉,韶光还未走到铺子,就只喊冷。
铺子的门口,依旧站着一个人。
白袍飘飘,发色如夜,他依靠在门上,一动不动,宛若木雕泥塑。
他像是在发呆。
又像是在赏月。
其实他在等待。
在他们的脚步越来越近的时候,风兰息很快将视线移向他们的方向,眼底和唇边,饱含着笑容。
那种深情脉脉的眼神,一刻间刺痛了韶灵。
“你怎么在门外等这么久?我说过不会太早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