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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管家见他感兴趣,笑道,“这是以前小姐的玩物,好像是表少爷搬过来的,以前她总爱在上面玩耍,可是小姐也没有回来,也不是作了哪家的新媳妇,有没有受夫家的气。”
申屠衍是知道杜素妍的死讯的,却也不好说开,只是笑笑。他记得以前家里是有这么几只木头鸟的,钟檐时常指着那木鸢指桑骂槐,“呆头鸟,呆头鸟,你比呆木头有灵性,戳戳脑袋摇一摇,呆木头千年冰不化……”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几只木头鸟就不见了,原来是搬来给表小姐玩了。
如今,呆头鸟依旧吱吱呀呀的摇着,昔日的木头少年却已经满面风尘,华发早生了。
☆、第七支伞骨·承(上)
钟檐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家屋檐上有一块呆瓦片儿;忽然长了腿又跑到了他跟前;扯着他的衣袖;没有什么表情;嘴里嚷嚷着要嫁给他。
他铁青着脸看着这样一个瓦片儿;拒绝得干脆;“不;我要娶姑娘的。”
见他没有反应;他又加上了一句;“你不是姑娘。”
呆瓦片皱了皱鼻子,似乎是懂了的,依然是面瘫的脸,不言不语的将他的屋子收拾个遍,然后站到他面前,继续扯他的衣袖,仿佛在说,瞧,我比田螺姑娘还勤快,算姑娘了吧。
他想了一想,迟疑着摇头,“不,我要娶姑娘的。”
呆瓦片又把院子里的柴都劈了,把地都扫了,又站到了他的面前,他依然摇头。这个梦境实在太过于繁复,以至于他记不清有多少次,可是最后,他认真说,“你再怎么做,你都不是姑娘。”
这一下,那片瓦片彻底恹了,垂着脑袋就要离开。
他拉着这块呆瓦片儿刚想说几句,梦却醒了。
可是一觉醒来,他抬头看屋檐,瓦片都还好好的盖在屋檐上,哪里有逃走的痕迹呀。
——果然是梦呵。
他如同往常一般开铺子,削伞骨,和人胡乱扯闲,好像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忽然朱寡妇问他,“哟,你那好了不得的表哥呢,又送货去了?”他随口答道:“什么表哥,你梦游了吧!”
钟檐扔下这样一句话来,留下一脸懵的朱寡妇,扬长而去。
他想,一定是那婆娘扯淡,哪来的表哥?他就一间铺子三分地,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妈的怎么会有表哥呢?一定是弄错了。
他如同往常一样收摊,重新装上铺子的木门,一日又这样结束了。
他将昨天晚上剩下的冷面条煮上,勉强吃了两口,总觉得味道不对,也说不清是哪里不对,他这样想,一碗烂面疙瘩有什么对不对的,十几年来不都是这么吃的吗,他扒拉着面条,很快就见了底,还打了个饱嗝。
天渐渐黑了下来,寻常人家到了此时也是饭后的闲暇时刻,他觉得吃得有些撑着了,就走到了后院去散步,傍晚的光线氤氲,懒懒的铺洒在屋檐瓦柱之间,时间仿佛一般已经入夜,一半停留在白昼。
他走进去看,发现院子边上松软的泥土上已经冒出了点点绿芽,虽然不明显,却是很多天前洒下的菜苗苗,因为昨天晚上下了春雨,所以冒出芽来了。
钟檐蹲下去,触摸着毛茸茸的芽芽,却忽然捂住了胸口,他的原本空落落的胸口忽然被什么东西填满,甚至快要满溢出来。
——都不是梦啊,他是真的回来过。
可是他现在又去哪里了呢?他该到哪里把那块瓦片儿找回来了呢?
不过,钟檐很快就知道了答案,东阙城里的消息传播的速度,比瘟疫还要快,于是全云宣城都知道了近日来陛下封的兵马大将军,真是好威风啊,兵符重托,钦赐府邸,皇子亲迎,好像全世界的风头都要被他抢走了。
“对了对了,那个兄弟好像也是从金渡川一役幸存下来的,和你那个啥还挺像,叫什么……申屠……申屠……”那光头匪爷自从来到云宣以后就不走了,整日闲着没事就在他身边瞎扯淡。
“人家叫什么,关你什么事?拿上东西赶快走,再不走不怕你家秀才来揪你耳朵呀!”钟檐将鸡毛掸子扔在他的身上,“再来借,我家的鸡毛掸子全在你家了!我还做不做生意!”
“哦!”光头匪爷应了一声,悻悻的走了。
钟檐还想着骂骂咧咧几句,可是却忽然觉得没趣。三月的天说变就变,他收了凉在后院的菜,看着一泄如注的水帘,想着,有什么呢,阴晴雨雪,不过是人生常态。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申屠衍在东阙,也没有过几天清净日子。
比起永熙年间的战火纷扰和那一次差点攻陷都城,这些年来,大晁边境虽然时常有滋扰,但是总体来说,也是太平的不像话了,甚至连去年最大的金渡川一役,也没有越过边境,便已经草草结束。与其说是一场战役,不如说是一场试探。
可是,那一场战役,就像是一条引火绳一般,将局势引向一触即发的局面。整整十一年的隐忍,大晁的百姓隐忍得太久了,掌权的贵族们也是,十一年,足够让新酒变醇,红颜迟暮,少年白头。
他回京之后的不久,就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他想了许久,总算想通了,为什么皇帝会选中他,他不是军功赫赫的老将,也没有盘根错杂的关系,甚至,他连大晁人都不是。
正因为如此。
不过如是。
三月的细雨中,他坐在青斋书院的楼前擦拭他的剑。
雨雾蔼蔼,眼前是打着伞不断的在藏书楼进出的人,意气风发的,怅然失意的,汲汲于名利的,想要报于帝王家的,形形色色的读书人,交织在早春的和风中,酝酿着大晁将来的希望。
自从钟檐住进了宅子,他也告诉老管家,这里仍旧是书院,想要读书的可以随意进入,他这样一个大老粗,看不懂这墨宝,总不好意思,将满箱瑰宝收藏着,暴殄天物吧。
他仍然专注擦拭着刀刃,忽然望见那书楼的后面又青烟袅袅,觉得稀罕,便沿着小径往书楼后面走去。
他知道这书楼后面有一片墓地,葬的便是杜荀正杜太傅夫妇,是郭老管家下的葬,因为位置偏僻,甚至很少人知道,原来老太傅的坟墓是在这里的。
等到他走近时,蒿艾杂草前,立着一个人,撑着油纸伞,雪缎的袍子,修长的眉眼。
“是你?六……”这回轮到申屠衍惊讶了,他没有想到,站在昔日杜太傅坟前的会是这个人。
那人挑眉,用手势示意他禁声,唇边漾起笑,“六公子。”
申屠衍意识到在宫外是应该避嫌,因此恭恭敬敬的答应了一声,“是,六公子。”
“你心里一定会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的目光绕过坟前冥币和祭品,抬头,“我是来祭拜杜太傅的。”
申屠衍觉得荒谬,这个世间真是好笑,十余年他一心辅佐的太子从来没有来祭拜他,而来祭拜他的,却是与他毫不相干甚至可以说是敌对的皇子。
“杜太傅品格高洁,修竹茂林之风,大晁无人可与之堪比,我是十分仰慕的,可惜生前不能聆听他的教诲,特来祭奠,也顾不上唐突了。”
“六……公子有心了,杜先生克勉一生,泉下,看见如今大晁群臣都如六公子一般,想必会很欣慰的。”李胥听到了“臣”这个字的时候,眉头忽然皱了皱,却也很快笑道,“听说将军驻守边关十余年,第一次上京述职,住得还习惯吗?”
“京都繁华,不是边塞弹丸之地可比。”申屠衍勾唇答道。
李胥却道,“我却不这么认为,“大漠戍月,羌笛狼嚎,才是大好男儿真正的风景,这些莺歌酒风,虽然醉人,却也在无形之中伤人。”李胥忽然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我以为我跟将军是一样的?”
申屠衍望着那坟前将开未开的雏菊,雨滴打在上面,微微颤动着,笃定道,“六公子说的不差,可是更多的百姓只是想要好好活着,锱铢营生,那才是真正的生活?”
“哦,难道将军也只是这样的人?”李胥有些失望。
申屠衍忽然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来,眼角隐约有了笑意,不卑不亢回答,“我是,我一直是。”
“那可太让我失望了,我第一次见到将军的时候,我的随从其实是很惊讶的,他说将军的眉目间,有几分和我长得相似,所以我以为将军是和我一样的人呢。”他的语调虽然是开玩笑,却不像是玩笑。
“六公子龙章凤姿,卑职怎么敢长得相似呢?”
“但愿如此。”李胥望了望天际,道,“天色不早了,改日再来聆听杜太傅教诲。希望将军好好想想今天的话,或许会很有趣。”
“是。”他慢慢恭送这个不速的贵客离去。
雨水连绵,雾霭一片,他低下头去,即使没有下雨,他的袍子已经湿了一片了。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申屠小攻马上要上战场啦……
☆、第七支伞骨·承(下)
三更夜雨无人顾;看尽杨絮又一年。
钟檐再上暮归楼时;已经是三月下旬;他受暮归楼的老板娘的委托;上暮归楼送一批货;他记得去年上暮归楼见到秦了了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雨。
清风明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余。征人去日殷勤嘱;归燕来时数附书。
暮归楼的歌女来来去去;来了一批又走了一批;唱了一支又一支的歌,新曲旧词,不变的,屹立在这座山城上的暮归楼。
他将这些伞搬上去的时候,正好老板娘也在,给暮归楼上的姑娘用的伞,讲究的就是一个好看,因此钟檐也做得十分的考究。
老板娘看了看,很满意,便爽快的付了银子,老板娘姓傅,据说以前是跑江湖的,很有些江湖的豪爽作风,不知道哪一年起,就在云宣城扎了根,经营起了暮归楼这间酒楼,久而久之,暮归楼几乎可以和云宣画上了等号。关于老板娘的过往,可谓是个谜,没有人知道她有没有嫁过人,只是她在云宣城时,身边就带了一个养子。
她经营着这间暮归楼,数十年如一日,有人说,她是在等什么人回来。
暮归楼,暮归楼,每个人心里,大抵都一个想要他暮归的人吧。
“小钟师傅,你手可真巧,有媳妇了没,都说风尘爱才俊,我楼里的姑娘可不一样,她们只是想要寻一个本本分分的手艺人过日子呢。”
钟檐却笑,“谢谢老板娘的美意了,我有媳妇了,等到他回来,我们就成亲。”
“哦?怎么没听说呀?”全云宣的人都知道,钟师傅自从发妻跑了,就守着伞铺子一个人过日子,很多年了,却没有想到暗地里早已经有了第二春。
“那是个什么样的姑娘?”老板娘取笑他,“一定长得俏?一定很贤惠?还是很可爱?”
钟檐抿了抿唇,才忍住没有笑出来,俏?贤惠?可爱?和那个人似乎都很不搭,可是……钟檐忽然眯了眼,努力回想和他相处的细节,眼中渐渐有了神采,“那个人一点都不俏,不贤惠,甚至不可爱……可是,我很喜欢他呀。”
暮归楼是什么地方?上了暮归楼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很快,全云宣都知道了,金井坊里的开伞铺的老光棍钟师傅,终于铁树开花了,有了新媳妇了,温柔贤惠长得俏,把钟师傅迷得团团转,等她回来,他们就要成亲了。
同一日,东阙城中。
黑压压的兵甲齐聚在朱雀门外,申屠衍骑在马上,回头望去,那此起彼伏相送是他的百姓,那金銮车驾上坐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