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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泰姆的声音并没有提高,但他的小眼睛却在灯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请问,究竟是谁在‘欺骗公民’?”
在众目睽睽之下,主持人把手搭在左腕之上,凭空消失了。他显然回到采访之前的存档,重新去准备他的提问。史泰姆独自一人坐在演播室里,缓缓把面孔对着摄像机,他脸上的每一个细微的线条在灯光下都暴露无遗,构成一张充满苍老表情的年轻面容。他的微笑成熟、圆滑、毫无破绽,就像是一颗触手生温的玉石,在时间中浸浴出非凡的光辉。
“请看吧,请看吧。”他开口说道,“这难道不是一个最完美的答案吗?我亲爱的朋友们,请不要拒绝‘时间轴’,请不要拒绝对你的人生进行选择。每一次机会都会有难以预想的答案,为什么要拒绝更多的尝试?你的人生永远有别的可能!”
他停顿了一下,站起来,摊开双手,继续说道:“我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大家。在最新版的‘时间轴’产品中,我们已经实现了存档交叉技术,也就是说,只要您与您的朋友签署‘存档共享’协定,就可以在后续的生活中共享彼此的世界,当然,这同样要求每一次对档案的读取,你们必须共同完成——我们把它设计为‘家庭专属’产品,如有需要,请致电1111—111,提出申请。”
这个提议听上去极为诱人,但杰瑞却只是无动于衷地缩在沙发深处,像一个被抛弃的小孩子一般,僵直着背脊,手指痉挛地抓着靠垫。他的鼻翼因为恐慌而翕动着,他在想:他完全可以回到今天早上,回到任何一个有莉莉在的时间,为什么他就是无法这么去做?接着他突然想起来某一次争吵——某一次被他抹杀掉的争吵。那会儿莉莉还不是一个冷淡的太太,她还有热情,还会充满爱意地亲吻他的嘴唇。吵到一半,她突然哭了,说:“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消失,我总有种错觉,你把我抛弃了无数次。”
那个时候他回答她说:“我不会离开你,我怎么可能离开你呢,亲爱的!”
但是当她让他把手腕上的“时间轴”内置控制器摘除时,他却拒绝了她的请求。
“哦不,你知道那毫无必要,我一直都和你在一起。”他这么说完,就把手搭了上去,回到争吵之前,然后不顾她似乎要说什么的表情,狠狠地唇舌堵住她所有的愤怒和疑问。
这样,问题就都解决了。
所以现在的莉莉,这一个在他身边六年的女人,从来没有和他发生过争吵,因为他总能在争吵之前就让她的怒火消失,也因为他总是做出让她无法挑剔的事情。到了后来她也不再争吵,她变得冷淡,冷得像一块石头,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她都用一种略带嘲弄的神情安静地看着他,直到这一瓶该死的“卡米拉”。
正在他恨得牙根发痒的时候,家里的电话响了。
他急忙起身,拿起听筒。
“您好,这里是‘时间轴’公司,”对方的声音美妙极了,“请问您是杰瑞先生吗?”
“是的。”他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回答道。
“先生,您好,您太太莉莉刚刚在本公司申请了‘时间轴’的‘家庭专属’产品,请问您是否愿意与她共同签署‘存档共享’协定?”
“哦等等,你说我太太在你们公司?”杰瑞提高了音调。
“她刚才在,先生。”对方的话语还是不变的优美圆润,“请问您是否愿意与她共同签署……”
她话音未完,已经被他打断:“告诉我她在哪里?见鬼,你不要让她离开,我这就过去。”
“文女士已经离开了,徐先生。”对方温和地说道,“她特意嘱咐我们在这个时候给您打电话,并且让我们告诉您——以下是她的原话——您可以不签。”
“见鬼了!你们能不能找到她?”他知道“时间轴”有定位系统。
“抱歉,我们不能随意透露客户的信息。”
“我是她丈夫!”
“我很抱歉徐先生,或许您可以选择签署‘存档共享’协定,这样,您就可以确保您和她始终在同一个时空了。”
“她哪里也不许去!”吼完这句,杰瑞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问题,他嘴角恶狠狠的线条突然变得柔和,仿佛一瞬间换上了一张完美的外壳,他压抑着自己的呼吸和鼻音,对着电话有礼地说道:“哦,我刚刚有些激动,真是抱歉,您知道,我太太失踪了……”
“我完全理解。”
“我真的需要知道她在哪里。”他再一次深吸了一口气,“我请求您告诉我。”
“这不可能,先生。”对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我们不能透露客户的信息。”
“好吧,好吧。”他的嘴角又一次因为愤怒而微微抖动着,“那么如果我签了那个该死的协定,你就能帮我找到她,对吧?你们不就是想让我申请更贵的产品吗?”
“您的太太已经付过款了,您这部分是完全免费的,先生。”
“我……”
他的声音猛然停住了,因为他听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那个声音顺着听筒,一直钻到他的灵魂里去,让他战栗不已。
“你可以不签。”莉莉说。
一点坚持
杰瑞站在超市货架前,气喘吁吁地从底层找出“米兰达”牌洗涤剂。
他年迈的骨头发出腐朽的“嘎吱”声,布满老年斑的手颤抖着把洗涤剂放在购物车里。
他得依靠购物车的支撑,才能走到收银台前,然后他坐上为年迈人士专门设计的自动小汽车,广播里放着“时间轴”公司的教育广告,他听得昏昏沉沉,几乎要睡着了。
所以当车子停下的时候,他还有些混沌和茫然。浑浊的双眼最终对准了自家的房门,他想:对的,这就是他要去的地方。他打开车门,把洗涤剂和食物拎在手上,一点点往家门口挪。
他知道不会有人打开门,出来迎接他、搀扶他。他独自生活,像大多数老人一样,孤零零的。这些老人都是些顽固分子,他们拒绝回到年轻充满活力的时代,而是坚守在这可悲的躯壳之中等待死亡。杰瑞很高兴自己终于还是坚持了一点什么,就像小时候他坚持不肯修改那份即将满分的试卷一样。
在很久以前,他签了那份协定,但是莉莉还是没有回来。
他知道她就在这个世界之中,某个角落,带着那条牧羊犬阿尔法。有些时候他几乎以为他看到了她,或者是它,在某个街角转弯的时候、在节日集会的时候,但是他最终还是没能找到她。
不过最起码,他知道,只要她还活着,她就还在这个世界里,某一个角落。
她没有离开。
打那以后,他虽然没有摘除“时间轴”,但再也没有使用过。他的心底有一份期盼,一份忏悔。他总觉得:如果她发现他这么做了,说不定就会回来。
回到他身边。
他坚持了一个选择,不再犹豫,不再迟疑。
在用指纹打开房门之前,杰瑞仿佛听到了一声轻轻的犬吠。紧接着他把这声音归结为疲劳的幻觉。可能是他的手颤抖得太厉害,门没有开,锁发出了错误的“嘟嘟”声响,这让他有些烦躁。他把买的东西放在地上,又一次抬起手,这时候,门却自己开了。
他抬起头,看到一张年迈的脸,有着熟悉的五官,带着熟悉的神气。
“你回来了,亲爱的。”莉莉说。
他呆滞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好了。”她比他年轻一些,行动依然灵便,干脆地拿起地上的袋子,往里面看了看,带着责备的语气说道,“你可算记住要买什么了,呆瓜。”
她转身进房间,一只壮年的金毛犬冲到门口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尾巴,又跟随她进了房门。杰瑞有种身处梦境一般的迷茫感,既恐惧又快乐得无法言说。他呆呆傻傻地跟了进去,却发现莉莉没有把东西收起来,而是把它们随意丢在一旁。
“要收好……”他喃喃道。
“那不是重点。”莉莉说着,抓住他的手腕。
杰瑞许久没有碰触那个东西,有些慌张:“你要做什么?”
“我要和你一起用‘时间轴’。”
“做什么?”
“用我唯一存储过的档案,”她对他笑,充满了爱慕和眷恋,“回到我们年轻的时候。”
正确的选择
他们一起摘除了“时间轴”。
尽管在莉莉生孩子的时候,杰瑞几乎就后悔了。她看上去疼得如此惨烈,以至于他简直希望她从来都没有怀孕。然而小小的徐贝利终于还是出生了,粉红浮肿,丑陋不堪。这时候杰瑞又想:啊,或许他应该选择罗西,这样他就会有一个漂亮的孩子。
他抬起头,看到无处不在的广告:“你后悔了吗?请选择‘时间轴’。”
杰瑞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转过头,走进妻子的产房。
贝利尖锐地哭号着,莉莉躺在床上,精疲力竭,头发全都汗湿贴在脸上,身上黏着血污和汗迹,散发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臭味。
他亲吻了孩子的额头,然后从随身的袋子里拿出毛巾,浸了些温水,轻柔地擦净她的脸。
他不后悔。
他知道,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
火种
文/璃砂
“那么,总裁先生,现在开始我们的采访吧。”我将录音笔推亮,搁在长桌上。
他与我相对而坐,静若止水,右手静栖在桌面的一本书上,身后白墙似雪。对于一个年过四旬者,他的面容显得过于年轻。这张脸孔曾经常常出现在财经报纸和电视屏幕上,令无数女性怦然心动。
我忽然不知该从哪里开始提问了。横亘在我们之间的这条长桌两端,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我是一本杂志幻想故事栏目的实习记者,对方则是资产过亿的伊扎克公司总裁。这是我第一次做独立专访,而他,可能是最后一次接受记者的访问了。
幸好,他宽容而老到地化解了新手记者的窘境。
“我唯独同意接受你的采访,是希望倾听我叙述的是个能以宽容的心态接纳世界的人,而不要老到地一开始就提防对方在说谎话或另有所图——就算对方是曾经的奸猾商人,现在的阶下囚。”
除了尴尬地笑笑,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回应。于是他接着说了下去。
“我不知道你来采访前做了多少准备功课,但流传于外的材料可能不会写到,曾经在世界各国设立分支的伊扎克公司,最初起源于一个小小的婚介所。”言谈间,他的手轻轻在书本的封皮上滑动。我注意到,那是阿西莫夫的《裸阳》。
“某天,一个梳着长发辫的女孩子走进了那家婚介所,面对我们的咨询员,她却一直沉默寡言。后来我们才知道,她的前夫——让她不惜与家人决裂而以身相许的男人,在婚后有严重的施虐倾向,即使离婚,也治愈不了她已患上的抑郁症。我们为她安排了多次相亲,每次都无疾而终。正当所有人一筹莫展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我们的一位男业务员爱上了她。”
我诧异地扬了扬眉,我以为他会给我讲一个商战励志故事,没想到听到的却是一个白烂言情故事。这个微小的动作也没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