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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那个杨季轩的坟一样。
“平了?为什么?”
“他是汉奸。”田书记忽然冷冷地插了一句,“抗日战争时给日军做事。”
铁笼被打开了。
高川大佐弯了弯腰,走进去,坐在杨季轩对面,笑了笑:“杨,现在还好吗?”
杨季轩抬起头,看了看高川大佐。他虽然神情有些颓唐,但目光仍然明亮。
“很好。”
标准的江户音。杨季轩本是帝大生,当年于东京曾经拜在秀元门下。
“此子生迟,不然当与秀策公并驱。”
秀元的棋力不如乃兄秀荣,更远不如后继的本因坊秀哉,但眼力绝佳,在收下杨季轩后曾感叹地说了这么句话。当时他已将本因坊之位传于秀哉,本也有意将杨季轩引荐到秀哉门下。只是杨季轩正值母丧,回国后便没有再东渡,帝大的学业也荒废了,便是在秀元门下,也只学了一年棋。
光阴荏苒,转眼二十年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少年,现在已是头发过早花白的中年人了。小野田麟三郎站在高川大佐身后,忽然有些唏嘘。
二十年前,自己还是棋道场的低龄学生,便听得有这个如彗星般划过棋坛的中国少年。
高川秀夫大佐盘腿坐了下来,道:“杨,你还能下棋吗?”
杨季轩笑了笑:“下。只是,不与畜类下。”
高川秀夫心头登时升腾起一股怒气。一个阶下囚,居然还如此狂傲吗?但是他还是把怒气压了下去。
“杨桑,我不是特高课的,这次来也不是来拷问你,只是来请你下棋。”
“下棋?”杨季轩嘴角抽了抽,握笔的左手也微微动了动。小野田麟三郎不由得将目光移向他那左手。
右手的五指已完全僵硬。那是在特高课拷问时留下的吧,所以只能用左手握笔了。
高川秀夫大佐向绪方行孝点了点头,绪方行孝走上前来,将那结城绸包裹放在桌上。高川秀夫解开了包裹,里面是一个紫檀木的大盒,一打开,露出里面两个朱漆的圆盒。掀开圆盒,里面是黑白两色的那智石棋子,光洁圆润,发出淡雅的毫光。
“这是家传棋具‘星历’。当初,家祖赖德公曾执此参加御城棋合战,距今已八十三年矣。”
杨季轩的眼盯着那棋盒,手上的笔还在一动一动,似是想摸一摸。
毕竟是个嗜棋如命的人啊。高川大佐淡淡一笑。山木课长不会下棋,自然不会明白这一点。高川大佐不禁想到,如果早由自己来拷问的话,恐怕杨季轩已经把什么都说了。
“家父传此于我时,说此棋具本是太田雄藏公所赐。”
杨季轩的眼里开始发亮。太田雄藏,名列天保四杰之一,出身安井家,曾与秀策争胜,三十番棋仅多负四局,亦是当时数一数二的名手,后人评其为古今最强之七段。
高川大佐小心地将杨季轩摊在桌上的白纸挪开,从木盒中取出两盒棋子,又将外盒一拆,那外盒做得也极为精致,高川大佐东一抽西一抽,摊成了一张棋枰。高川大佐站起身,道:“小野田,你为杨桑摆一下刚才你下的那局棋。”
小野田麟三郎有点惴惴不安,坐了下来。在一个铁笼子里摆棋局,大概也是很难得的经历吧。他摇了摇头,开始复盘。
复到十一手时,杨季轩忽然道:“等等!与你下棋的,不是日本人!”
他还是上钩了。不知为什么,小野田麟三郎倒有点失望。傲骨须要傲到底,那才能赢得人的尊敬。杨就算把一切都说出来,恐怕最终也会被杀的。
高川大佐道:“杨桑,你的眼光很准。与小野田君对弈的,是个美国人。”
他也暗自高兴。杨季轩的话里没有讥讽之意,那么,他的心必然动了。如果投其所好,那么会说出底细也未可知。到那时,山木课长会自愧不如吧。
“美国人?”
杨季轩的眉一扬。他的脸上也伤痕累累,不知在特高课里受过什么刑。
“是的。”小野田麟三郎小声道,“杨君,那是个美国人,才二十三岁,听说是从小生长在中国的。”
“他师傅是谁?姓施吗?”
小野田麟三郎抬起头,惊诧道:“你知道?”
杨季轩看着枰中的布局,道:“白子精深,前五手却嫌稍重,后面便奇思迭出,那是中国以前惯弈势子的通病。后六手如行云流水,正是浙派施襄夏的棋路。此人棋艺,定是源出施氏。你的星小目开局对他的二连星,本也微厚,但这几手过后,反落了后手,大约在五十手外,你的入位这一片棋便要陷入苦战,盘面会大损。”
小野田麟三郎目瞪口呆,他对弈时本觉布局占优,只不知为何,后来却渐落后手,虽有濑越相助,最终还是以一目告负,而也正是五十三手时,那美国人侵入右下角,挑起战端,虽然竭力摆脱,但原先的大空被侵蚀得所剩无几。他只复得这十一手,杨季轩便如已观全局,这让他不由得又惊又佩。
这时,边上正被拷问的一个中国人发出了一声惨叫,杨季轩皱了皱眉,高川大佐道:“杨桑,这里不是论棋之地,还是换个地方吧。”
杨季轩抬起头,道:“大佐是要我与那人对弈吗?”
高川大佐笑了笑,道:“杨桑是快人,我正有此意。不过,得委屈杨桑,做个不出面的弈者。”
杨季轩有点奇怪,道:“这话怎讲?”
高川大佐道:“杨桑自然不能代表支队出面比赛,对弈时,杨桑坐在屋里,由人代为对弈,通过送进弈谱来对弈。”
杨季轩道:“可我所应之招又如何传给代我对弈之人?”
高川大佐忽然用中文道:“杨桑不用担心这点,我已有安排。”
是要用我的读唇语之技吧。小野田麟三郎有点失落地想。今天与濑越师兄合力对付美国人,已觉有违棋道,更兼一败涂地,他本也决意不肯再用此技。可是,听高川大佐的意思,明日与美国人这一局,是要让自己只当一个代弈者,那也不妨吧。
他正想着,忽然听得杨季轩道:“好,我答应你。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
“我希望在申报上登上这局棋的棋谱。”
他这话刚说完,一个正在被拷打的中国人忽然大声吼道:“姓杨的,你这败类!汉奸!走狗!下棋就能买通你吗?”
他只吼得这几个字,本田龙男一拳打在那中国人的肚子上。那个中国人本来便已被倒吊着,这一拳打得极为沉重,从鼻子里也冒出血来,当然也骂不出来了。
杨季轩低下头,小声道:“大佐,请快点带我出去吧。”
高川大佐笑道:“杨桑,你早这么做便不用吃这么多苦了。绪方,快扶杨桑出去。”
等他们走出铁笼,小野田麟三郎有点失落地收着棋子,将那棋枰又收成一个盒子,用结城绸包好,跟着他们出去。
支那人真是蠢啊,看着踉跄的杨季轩和因为攻心有成效而觉得高兴的高川大佐,他呆呆地想着。
“那就是杨桑的孙子吧?”
在上海的虹桥机场候机室里,小野田团长看着插满红旗的机场围墙,忽然有一阵心痛。
“团长。”
有人叫着他,他转过身,是岛田作。
“岛田君,有什么事吗?”
“团长来过中国?”岛田作可能还没有从输给杨国光的沮丧中恢复过来。脸上仍有点讪讪之色。
“在昭和八年时来过。怎么了,岛田,输给那个中国人你很不开心吗?和中国围棋队比赛,你不也输了两局吗?”
这次是分先对弈,八人先后下了五十六局,按中国规则,黑方贴二子半。五十六局棋,有二十四胜二和三十负。从胜负率上看是日本输了,但其实来的大多是日本棋院的二线棋手,有两个还是业余段位的。而中国棋院派出的都是一线棋手,取得这样的成绩,实在算不得好。岛田七局只输了两局,战绩并不差。其中一局因为按中国规则,要收单官,才输了半子,若按日本规则,反是胜的。
“不是这个原因,我想问一下团长,中国人记谱是怎么记的?”
小野田看了看岛田,道:“岛田君,你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他们也用通行的记录纸啊。”
所谓记录纸,也就是在纸上印着棋局的样子,记录人只消在纸上标下行棋的步骤便可。这种记谱法直观易记,记时也方便,已是通行的记谱法。
岛田拿出一张纸,道:“团长,你见过这样的记谱法吗?”那是一张白纸,大概也是从练习簿上撕下来的,上面只写着些简体汉字,虽然不是很看得懂,但也大致看得出,那些只是单字而已。这些单字绝少重复,密密麻麻的足有一百五六十个字。
“这是从哪里来的?”
“是和我对弈的那个中国人记的。我见他每下一手便在纸上写一个字,全部记完后,我见他忘了带走,便拿了来。我数了,刚好一百五十五个字,我们下了也有一百五十五手。”
是杨国光记的谱啊。小野田笑了笑,说道:“中国古代有一种四景盘,就是把棋盘上的三百六十一个点全部用不相同的字填满,一般是四首汉诗。而记谱时,棋子下在哪儿,只消把对应的字记下来就可以了……”
突然,他一阵惊愕。
他终于明白杨季轩为什么会答应高川大佐要他下棋的要求了!
“你记的谱呢?”当想通这一点,他迫不及待地对岛田作道。
那不是一个高手应有的棋路!
小野田当看到绪方在那美国人身后用唇语传出的谱时,几近于震惊。
俗手!不折不扣的俗手!
按杨季轩的棋力,绝对不会下出这等棋来的。难道是绪方传错了?可当他用疑问的眼光投向绪方时,绪方却报以肯定的答复。
如果没有错,那么杨季轩肯定有自己的算计吧。可是,不管怎么想,这一手下去,盘面一下便要落后。现在还是第六手,若落后那么多,后面又该怎么走?
他端坐着,只是难以决断。
这种国际围棋赛虽然只是军部作为接管上海后的余兴节目,但如果冠军被一个美国人夺走,也难以说得过去吧。这五番棋已到了第三局,第三局是五番棋中的天王山。不管前两局胜负如何,第三局都是至关重要的。而自己已连负两局,这天王山也已是奈何桥了。
要按杨季轩的谱下吗?他咬了咬嘴唇。
二十三岁的江户麒麟儿,方圆社后期的四天王之一,如果下出这样的棋来,那可真要成为笑柄。可是,他也实在无法不相信杨季轩。
他把棋子放入枰中。
果然,克雷德抬起头,脸上露出不相信的神色。这个金发碧眼的美国人,居然也有一股东方式的儒雅之气。
但愿杨有妙手吧。他暗暗地祈祷。
这一招俗手使得克雷德长考了半个小时。因为限时两小时,加上布局时用去的时间,克雷德已经只剩不到一小时了。
也许是杨季轩的战术吧。当下一招俗手由绪方传来时,他想着。克雷德脸上已经露出喜色来了,即使有再多的东方教养,他体内流的还是美国人的血。这一次他不再长考,飞快地应了一手。
这一定是个奇着。小野田麟三郎想着,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