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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两个侍女从车栏上跳下,依言往老妇那里去了。
她们从老妇那里买下蔬果,交给另一个车夫运回府中,剩下的人继续策马长街,不久就消失在街口。
街旁酒楼,一群书生在举办赛诗会。
一青衣书生恰巧望见这一幕,看着千金小姐马上的窈窕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他问:“刚才那位姑娘,真是好一副善人心肠!”
说罢,望倩女远去之姿,面露神往之色。
这书生显然是刚来钱塘县,其他人一听他这般语气,脸上就挂了玩味的笑,彼此交换了几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一人就意味深长地道:“不止呢,这姑娘不止心肠好,还是钱塘县县令家的女儿,天资聪慧,学富五车,自幼富有才名,才学连男子都不逞多让。上个月,你看过葛岭初阳台上写的那首佚名诗没有?其实便是那位小姐写的。”
诗下世人爱诗,吃饭要写,睡觉要写,高兴了要写,不高兴了也要写。
兴致来了,墙上地上都可作诗,若是写得好,还会得到欣赏传唱。
青衣书生一听“初阳台之诗”,登时露出了惊艳的神色,显然看过,而且还觉得很出色。
他惊讶道:“那首诗竟是这位小姐写的?我还以为是男子之作。”
听到此时,青衣书生已经露出了一副神魂颠倒之态,他忍不住又酸又涩又纠结地问:“这位千金,怕是已有婚配了吧?不知是许了那户人家?”
书生此言一出,酒楼里哄堂大笑。
书生茫然,只觉得这些人戏弄自己,渐渐恼怒起来,道:“你们笑什么?”
“那位小姐怎么会有婚配?”
一人调侃道:“不过,你该不会,是看上这位县令千金了吧?”
书生被点破心思,有些羞恼,索性承认下来,道:“有何不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家算是书香门第,祖上也曾出仕,我只是对那位小姐有些心神往之,并未做出格之事,不必受你们耻笑吧?”
酒楼中人笑得更大声了。
终于有人好心地揭露了谜底:“张兄,我们笑得可不是你。但别怪我们好心劝你一句,你若是要提亲,还是打听打听再去吧。”
书生道:“怎么,难道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那人神秘一笑。
“谢小姐的确品行出众,才智无双,还是县令千金,并且尚未定亲。只不过……”
他故意卖了个关系,拖长了音,直到吊足了胃口,才往下道――
“只不过,她也丑得天下无双。”
“你看上的这位,在钱塘县可是有名得很――”
“――大家都说她,乃当世无盐女,钱塘钟无艳!”
*
然而,酒楼内的闲谈,早已传不到这位县令千金,谢茗小姐的耳中。
她策马一路向西,最终停在葛岭山前。
山门一道,左右一副对联,一联是“初阳台由此上达”,另一联“抱朴炉亦可旁通”。
她将马交给马夫,领着两个侍女上山。
山腰处,是抱朴道院,有几个道姑正懒洋洋地扫着庭院。
谢小姐领着侍女走进去,跪在宝殿前,叩拜起伏。
这时,一道春风吹过,撩开了谢小姐的半薄帷帽纱,露出她真实的面容来――
眯缝眼,朝天鼻,腊肠唇。
皮肤半黄不白,头发稀疏干燥,且人生得干瘪,相貌不多好看不说,也没什么精神气。
这位谢小姐,心地善良,满腹经纶,品行才华家室都不缺,但果然……是个名副其实的丑女。
那风来得怪,谢小姐见帷帽被吹起,顿了一下,连忙低下头,将帷纱盖住,好遮掩容颜。
然而她慢了一步,在宝殿里打扫的小道童已经看到了她的长相,吓得一呆,连手上的扫帚都倒了。
小道童当场哭了起来,哭着往外跑,边跑边嚎叫道:“师父!师父!救命啊!猪妖化形来了!”
小孩子的声音太过凄厉。
谢小姐僵硬。
两位侍女尴尬异常,忙上来安慰她。
过了一会儿,道姑们无措地领着小道童过来道歉。
名叫春儿的侍女气恼道:“你们怎么教孩子的!怎么这么不懂事!平白冲撞我家小姐!”
道姑们点头哈腰,而小孩子还是哭闹不止,不敢看戴着帷帽的谢茗,扭着身体想要逃跑。
谢小姐抿了抿唇,她柔声道:“没关系,小孩子,童言无忌。”
说罢,她本来想去摸那孩子的头,但看那小道童见她靠近就躲,还是作罢。
她艰难地道:“我参拜好了,春儿,冬儿,我们回去吧。”
说着,她将帷帽压得更低,低身走了。
两个侍女还怕小姐生气,连忙跟上去。
谢小姐回去的路上,没有再骑马,而是乘了车,即便在车内,她也没有摘帷帽。
春儿和冬儿焦急不已,使劲在外头给她讲笑话听,可奈何她们磨破了嘴皮,小姐还是淡淡的,偶尔一笑,也僵硬得很。
等回到府里,谢小姐快步回了闺房,等关上门窗,她才终于摘下帷帽。
谢小姐坐到妆台前,看着自己铜镜中的长相,看着看着,终于流下两行清泪来。
须臾,门外传来三声敲门响。
谢小姐连忙擦了擦泪,道:“进来。”
木门“咯吱――”一声推开,走进来的,正是县令夫人。
她显然是从侍女那里听说了今日发生的事,进屋来就叹了口气,走来抱住了谢茗,哀道:“我的儿啊。”
谢小姐见是母亲,眼眶便又有些红了。
母女俩相拥而泣了一段时间。
良久,谢小姐望着自己满屋的字画,手上练字写出的薄茧。
虽说女子不能出仕,但她从前也不觉得自己不如别人,只是到了定终身大事的年纪,堂姐表妹闺中密友都相继有了结果,唯有她一再受挫。
两次三番,就连自己都不自信了起来。
谢茗难受问道:“娘,如今世道,女子若没有容貌,便当真一无是处了吗?”
县令夫人张开了嘴,又闭上,欲言又止,最终只剩啜泣声道:“我的儿啊,怨娘,是娘没能给你生一副好相貌。”
谢茗原本怀有些许希望的眼神,忽而黯淡下来,连带着她放在桌案上的手,也没了力气。
而此时此刻,青天上,彩云端。
缘杏、公子羽,还有和水师弟,都隐藏了身形,站在云上,静静地观看着这一番事情的经过。
第八十六章
缘杏看着这一幕; 心情十分复杂。
双手抱在脑后、小辫子搭在肩上,不解地道:“不至于吧,长得也不算很丑啊!我觉得还算可爱呢。”
水师弟原本正在同情谢小姐,听到师兄的话; 反而吃了一惊; 问:“师兄; 那你觉得长得怎么样算丑?”
师兄摆着手指数了起来:“仙界很多神仙都奇形怪状的啊; 比如说三头六臂的吧,还有五官长在肚脐上的吧,这位谢姑娘,两只眼睛一个鼻子,身体也没什么问题; 长得挺标志的了啊!”
水师弟:“……”
水师弟:“师兄; 你对长相的标准实在太低了。”
水师弟望着谢小姐顾影自怜的模样; 眼神隐有触动,似乎觉得同病相怜。
他又看向缘杏,问:“杏师姐; 你有什么想法吗?”
缘杏看着谢小姐的眼神,亦是惋惜和费解。
她问:“谢小姐明明很好啊; 只不过是相貌稍微欠缺了一些; 就完全没有人欣赏她了吗?”
听到缘杏的话,水师弟望着她的眼神; 既是倾慕; 又是无奈。
他眼中倒映着缘杏如花般的面容。
水师弟说:“师姐,你生得美貌; 大约不会明白。凡世间许多人就是这般肤浅,人人都说不可以貌取人; 可能做到的,却寥寥无几。尤其是感情之事上……任谁都无法完全忽视外貌。你若是长得漂亮,即使什么也不做,天生便已胜了旁人五分;若是长得丑陋,哪怕再努力、再刻苦,在某些人眼中,也不及某些美人脚趾上掉下来的一丁点皮屑。”
缘杏听得一愣,问:“怎会如此……”
水师弟摇摇头:“很多人都只看表象的东西,相貌、财力、家境、官居几品,然后被表象所迷惑,看不透其他人的本质和内心。世人评判一个人成功与否,大多也是凭着这些外物,历来如此,只要还留在这尘世间,就避不开比较纷扰。”
说到此处,水师弟目色一沉,缘杏从他眼中,看出一缕奇怪的幽色。
水师弟道:“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预先定好了什么才是好的,若是你的长相、出身、行为选择稍微偏离了他人习惯的尺度,就会招来非议,他人会将你视作异类,私自给你下定论,排除异己……”
“水师弟?”
缘杏看着阿水越来越幽沉投入的脸色,诧异地唤道。
水师弟说得入神,被缘杏唤了一声,方才回过神来。
他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表情恐怕狰狞,还被师姐看到。
水师弟立即慌乱了起来,一双圆眼清亮起来,恢复了平时乖顺懂事的模样。
他道:“对不起,师姐,我想到别的地方去了……没有吓到师姐吧?”
缘杏是有些吃惊。
但她又忆起,水师弟天生缺耳,也曾受过歧视,这或许就是他在外貌的问题上格外敏感、对谢小姐感同身受的原因。
缘杏抬起手,放在水师弟头上,摸了摸他的头发。
“唔!”
水师弟骤然被师姐摸了脑袋,猝不及防,脸蛋登时通红。
他其实已经长得比缘杏高了,但还是不自觉在师姐面前低下头,极小声道:“师姐,你不要小看我了。”
缘杏问:“师弟,那你觉得,如果想要帮谢小姐,我们能做些什么?”
水师弟顿了顿,道:“谢小姐,她除了外貌,样样都好。这样一个人,若是生得漂亮,便是万里挑一,人人趋之若鹜;若是生得平庸,也算美中不足,尚可一观;但她若是生得丑陋,那就成了街坊邻里的谈资,大家明面上不说,私底下却要笑嘻嘻地闲言碎语。
“毕竟她的那些优势,往日里不知招了多少记恨,许多人都瞪大了眼睛瞧着,想从她身上挑不出个大缺点来,好证明她也不过如此。”
水师弟说:“我若是谢小姐,定会想要比旁人更美的相貌,变得完美无缺,让以前耻笑过我的人、等着看我笑话的人,都懊悔不迭。”
缘杏听得有些犹豫:“这样真的能解决谢小姐的痛苦吗?”
水师弟道:“人人都爱美人,谢小姐自己又有才情,只要补足了她的相貌,她的心上人,有什么理由不对她死心塌地呢?”
水师弟说得认真。
缘杏莫名迟疑,不过眼下,她自己倒也没有特别好的想法。
缘杏悄悄瞧了眼羽师兄。
师父事先说过羽师兄不能出手,他只是在一旁把关,主要还是得靠他们自己来。
她也不能,总想着要依赖师兄。
缘杏顿了顿,便做了决定道:“我赞成水师弟的想法。水师弟他熟悉凡间,说得也没错,就按照他的想法,先试试看吧……师兄,你觉得呢?”
高兴道:“我觉得不错。”
水师弟见缘杏赞成自己,先是雀跃,但接着,反而不安了起来。
他问:“不过,要改变人的相貌谈何容易。我不会这方面的仙术……师姐,你会吗?”
缘杏想了想,说:“我有办法,或许能够一试。”
言罢,缘杏就地铺纸、研墨、润笔、调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