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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你的!”她拍掉我的手。
我说:“季鲍瑞芳,为什么你都三十岁了,尚这般貌美如花?”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她说。
我们的生活优哉悠哉,直到小女儿盼眯出生。
大女儿盼妮养下来的时候,我口袋里真是一便士都没有,于是叫她盼妮——希望经济情况有改善。
我记得老婆还说:“为什么不叫‘常满’?”
取盼咪这名字则为了顺耳。两姊妹年纪相差十年。
盼咪到三岁的时候,我们才发觉她有点迟钝;认不清颜色,不能够自己穿衣服,不会用筷子,智力与一岁多的儿童无异,更不用说是好好的讲话了。我很震惊,马上请医生研究,结论是盼咪比同年龄孩子低能,需要特别护理。
老婆因此郁郁不乐。
我很生气,我说:“盼咪有她自己的世界,人生在世,各有命运不同,人人像你这么懂得养生之道——老子是鲍某,老公是季某,你若嫌盼咪,我就带她离开你!”
她大哭一顿,之后反而安乐了。其实心底下她怕我嫌盼咪。
到现在,不但我们三口子对盼咪宠爱有加,连她外祖父都受感动而钟爱她。
鲍老先生直说:“我们对季家不住,少堂只得两个女儿。”
重男轻女。
盼咪脑中有一个良性瘤,渐渐压住神经线,将来会影响她视力。惟一的解决是动手术,但是盼咪实在还小。这件事还得押后。
结婚十七周年,老婆流泪说:“少堂,你对我真好。”
忽然我也握着她的手,眼睛红红,“老婆,我爱你。”
盼妮在旁一翻白眼。“真恶心,言情片中都没有这般肉麻的对白。都十七年了,人家离婚好几次、你们还恩恩爱爱,落后。”
到今天,我们结婚近二十年,还是恩爱如初,奈何。
生活一直宁静。直到这次意外。
回到纽约,我把海德公园的事告诉老婆,她几乎没吓死。
“盼妮!”她抱怨,“你真是闯祸胚!”
“算了。宁波女人,现在我们要设法查那家人的姓名来历,总之不上门去拜见感激一番,我晚上睡不着。”
把盼眯送到医院去接受治疗,相熟的医生劝导我们不可再令孩子受惊吓。
盼妮喃喃说:“我发誓以后不骑马了。”
我把那只耳环取出与妻研究:“你看这个。”
妻说:“铁芬尼货色。”她诧异,“这只耳环价值不赀。”
“这样,我到铁芬尼去问。”
“有道理,铁芬尼的顾客并不多,这奇*书*电&子^书耳环又很特别,你去走一次也好。”
她替我打电话,约好铁芬尼珠宝的营业主任。
我怀疑起来,“喂,你怎么跟他们那么熟?”
“别疑心,你岳母最近去买过几套首饰。”老婆笑,“不是我。”
到了铁芬尼,我说我是“季太太的丈夫”。
我把那只耳环取出放在营业主任面前,简单的说:“我想知道它的主人是谁。”
那法国佬贼头狗脑的会心微笑,与我打官腔:“季先生,我们对于珠宝的来历——”
“——一向保密是不是?”我说,“你误会了,这一只耳环并不是神秘女神与我一夜风流之后留在枕畔的纪念物,这是我拾回来的东西,我只不过想物归原主。”
死鬼法国佬自然不相信我说的话,鬼祟得眼睛鼻子都耸动起来,我气不过,抢了那只耳环就走。
回家跟老婆说:“不行,你得跟我去走一趟。”
到底还是季鲍氏有办法,由她出马,找到经理,她与我坐在办公室内,把海德公园的事从头到尾的说一遍。
那经理沉吟半晌,拎着耳环用放大镜看半晌:他说:“我很清楚这耳环是什么人来订制的。”
我与老婆对望一眼。
老婆忍不住问:“大客户?”
“嗯。三年前有人送来一大批珠宝,要求拆了重镶,我们接手后诧异无比,自问没见过这么多的珍品。”
经理停了一停,仿佛经过三年他还在吃惊。
我自然没想到事情还有这么出奇的因素,大讶。
他说下去:“钻石还有个价钱,翡翠更无可估价,消息传到同行,巴黎卡蒂亚与伦敦古青斯基都派人来看过货色,奇是奇在他们也同样收到珍贵的玉石钻饰要求重镶,都由同一个人送出。这批珠宝货色既然如此珍贵,照说件件有个记录才是,却又无迹象可寻。而且客人搁下便走,也不买保险,我们总共花去八个月,才把它们镶好,每一件都是精心杰作。物主收了货付却现款,并无任何置评。”
我越听越奇。
“这耳环便是其中一款,你们别瞧款式简单,第一.这颗珍珠非同小可。第二,这钻石有个名称,叫金丝雀,你瞧这淡黄色——”他一脸的神往。
仿佛我们是来上珠宝鉴定课程似的。
我心急,打断他:“先生,请问主人——”
“姓宋。是你们中国人,”他脸上带种梦幻,“你们神秘的中国人。”
“住址呢?”我意外地问。
“我们一向没有透露顾客住址的习惯。”
说来说去,三顾珠宝店,仍是不得要领。
“老婆,你想想法子。”我用中文说。
老婆说:“人家以干金之体,替我们女儿挡了一场灾难,如今伤势不明,我们想托贵公司替我们联络,务求把这只耳环送了回去。”
“这个,”经理很犹疑,“我们不是代转书信的地方。”
我暴躁的说:“那么你干脆把地址给我们就是了,你们又不是瑞士银行,我们又不是坏人。”
经理瞪我一眼。
老婆拉一拉我,很礼貌的说:“谢谢你,我想我们已经知道得很多了。”
那经理把我们送出门口。
老婆埋怨我,“你这个人,没点斯文相,像什么天地会当香主的白相人。”
我说:“你懂什么,这叫艺术家脾气——”我忽然灵光一现,“老婆,你提醒了我一件最重要的事。”
“什么事?”
“你不觉得那班姓宋的人,动作敏捷整齐,简直像一个帮会?”我问。
“你在做梦,你为什么不改写武侠小说或是科学幻想小说?”老婆没好气。
“瑞芳,”我说,“现在我们上哪里找人去?”
“你真笨,爹爹跟卡蒂亚不知多熟,叫爹爹到卡蒂亚去打听姓宋的大客人,那还不容易?”
“真是!”我拍一下脑袋。
“你猜是谁姓宋?”瑞芳问,“是那位女士?还是那三位先生?”
“我不知道,可能都不姓宋,可能这对耳环只是一份礼物。”
“说得也对。”
三日之后,盼咪出院,我们欢天喜地的把她接回家来。
瑞芳她爹鲍老先生打了个长途电话来,说:
“你们见鬼?姓宋的就住你们的顶楼Penthouse。”
我与瑞芳面面相觑。
瑞芳说:“我一直不知道他们住纽约,不然很容易查。”
我们马上到管理处去打听,他们说:“是姓宋。”
“这就好办。”我说。
“我与你一起上去道谢。”瑞芳说。
“不。我一个人去,宋家怪怪的,人多反而不好。”
“你打算怎么做?”
“买一束鲜花,”我踱着步,“请宋太太安。”
“也只能如此,再带一本你的书上去——《长江与我》。”
我再紧张,也忍不住笑出来。
这本书自从出版以来就被季鲍瑞芳调笑到如今,见鬼。
我到街角去买花。
“康乃馨,”我说,“三打,粉红色。”
“我们没有康乃馨,先生。”
我一怔。
“玫瑰好不好?”
“不好。”我指指,“那是什么花?”
“那是风信子,先生。”
“很好,全部包起来。”
紫色的花,包在白纸里。
回到公寓,我请管理处通报,我要上顶楼。
管理处联络了半日,我呆子似的捧着一大把花站在自己家楼下。
老婆下来找我,“先回家吧。”她说。
“没关系,我们反正从来没在这里大堂坐过。”我说。
“这是什么花?从来没见过,蛮好看。”
“叫风信子。”我说。
“并不香。”她说。
管理员走过来说:“季先生,顶楼的宋先生说既然你定要见面,请上去。”
我与老婆交换眼色。“我这就去了。”我说。
“你怎么像‘风萧萧兮易水寒’?”老婆问。
“我心里实在惭愧,人家阔太太为了咱们女儿,自马上摔下来,情形不知是好是歹。”
“看样子没有太大的问题。”老婆说。
“你不知道他们,怪得要死,”我说,“在现场伤者伏在地上动也不动,他们尚且淡淡地道:‘不碍事。’”
“怕是真不碍事呢?你先去照会,改天我带了盼妮再上去。”
我点点头。
电梯直驶到顶楼,我按铃。
来开门的正是那日在海德公园跟我交谈过的人。
“宋先生——”我连忙招呼,“季某总算找到你了。”
“不敢当,不敢当,”他和蔼地笑,“请进来。”
我捧着一大把花进门坐下,平时倒觉得自己顶风流潇洒、此刻忽然自惭形秽、这宋某有一股形容不出的雍容。
我把花搁在桌子上问:“尊夫人无恙吧?”
他忽然面红起来,“季先生误会了,我虽姓宋。却是宋太太的管家。”
哦。一个管家。我很不好意思,这好比刘姥姥把平儿当作风姐——我怎么可以做成这种错误,什么时候开始,我竞变成了乡巴佬。
“我叫宋保罗。”他和蔼的说。
“宋先生。”我尴尬地称呼他。
“不敢当,不敢当,”他连忙说,“叫宋二可以了,我们—共四兄弟,如果叫‘宋先生’,该怎么个应法?”
“哦,”我说,“那也好。我是季少堂,我们还是邻居呢,我就住楼下。”
“这我知道,季先生。”保罗微笑。
“嗳,那么你也该叫我一声老季。”我笑。
“那么不客气了。”他笑,“季兄真是爽快人。”
他的目光落在那束花上,忽然一怔,但只有一刹那,马上又恢复自若。
有外籍女佣人取了花去插在瓶子里。
我打量着他们这所公寓,约比我们住的地方大一倍,连着顶楼花园与喷水池,家俱装修很华贵,跟我岳父大人的兴趣相仿,是法国宫庭式。
女佣人泡了中国茶出来侍候。
我开始入题,“宋夫人的伤势不要紧吧。”我问,“我们一家非常挂心。”
“太客气了,”宋二这个人是这么温和,“现在没事,当时可让我们吃一大惊,这完全是意外。季兄不必耿耿于怀。”
我感激的说:“可是我们想见到宋夫人面谢。”
宋二说:“宋太太不在纽约,她在纳华达州。”
“啊。”我意外,“宋先生呢?”
“宋先生在苏黎世。”他说。
我点点头:“宋夫人身子完全康复了吧?”
“完全没事了。”他答,“请放心。”
我把那只耳环握在手中,放在茶几上,“请你代交还宋夫人,并且代为致意,如果宋夫人到纽约来,务必请通知我一声,好让我上来拜访。”
“当然。”宋二的态度客气又没有距离。
这时书房忽然转出另一个年轻人,跟宋二一般的浓眉大眼,体格强健,只是神气带种冷峻。
宋二连忙介绍说:“这是我弟弟路加,老三,过来认识季兄。”
路加比保罗冷一分,可是也俊一分,他笑说:“我读过季兄的《长江与我》。”
我忽然面红了。
老三说:“那本小说很有商榷的余地,可是季兄在国家地理杂志上那篇关于Celts民族的文章,真令人佩服不已。”
我总算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