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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服务生已用餐刀熟练地切开舌尖,平均分成为七份,依次送入每位客人餐盘。
不敢低头,那份七分之一的舌尖,正躺在我的舌尖底下三寸。
再看另外六人,都已纷纷动筷,小心翼翼夹起,放入芥末调料,只蘸少许,便送入口中。个个细嚼慢咽,似是慢慢品味其中妙处,以免囫囵吞枣,暴殄天物,落得八戒的人参果旧事。
有个人吃着吃着,两行眼泪落下来,但绝非芥末冲鼻。还有人双手合十,默默祈祷。有个中年贵妇,擦去嘴角酱油,面露娇羞,双颊绯红,竟似回到少女初夜。
只有我,盘中小小的舌尖,依然完整未动。
先生,这道菜,最讲究新鲜。离开冷藏,若超过十分钟,味道就坏了。
此间的服务生,居然也说得半文半白,想是于丹老师门下高徒?
于是,在此催促之下,也在其他六人的注视下,我仿佛一个犯罪分子,送上公判大会的舞台。十二只眼睛的异样目光,在我脸上灼烧出十二个洞眼。
被迫地,筷子颤抖,嘴唇也在抖,夹了两下,才拿起那块舌尖,七分之一。
放到灯光下,仔细端详,从那血红颜色,多褶纹路,超强弹性的筋,依稀,仿佛,还是几乎——我见过它,不,是他。
手指再也坚持不住,仿佛筷子上的舌尖,变得比什么都重。
啪……
七分之一的舌尖,坠落餐厅的地板上。
沉默,地面晃动,刹那间,忘记在游艇上,还以为地震,想是遇到黄浦江中的某道急流。
随后此起彼伏尖叫,接着咒骂,大体是慰问我的祖先,以及表达我立刻去死的美好愿望。
几个家伙趴到地上,为了抢夺这块舌尖,就此扭打作一团,价值不知几万的西装和鞋子,沾满翻落的酱油与芥末。
不知道,这片舌尖被谁吃了?
而我,跪倒在角落,疯狂地呕吐——吐出来的是我的拉面午餐。
这是游艇夜宴里,从未有的场面吧,服务生愤怒地将我扔出了餐厅。
此后发生的事,如宿醉一场,我记不清了……
恢复意识,已是黄浦江边,码头外的黑夜,四周再无任何人,我像是被什么抛弃了。
不知几点?想是,子夜时分。
胃中依然难受,但我确信没在船上吃过任何食物,除了白开水——又会是什么?
附近的高楼都灭灯了,我在暗夜中转了很久,才在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
有个人影站在我的车边。
担心遇贼,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亮一张奇怪的脸。
虽然,十年过去,他像经过无数磨难之后,剥落在古墓中的石像,但我认得他。
大师兄?
“话痨”点头,却破天荒没说话,瞪大深深陷落的双眼,像好几天没睡过觉。
面对这样骇人的沉默,我又说了一长串。自他落寞的眼神之中,我能看出,他全都明白,却无法张口回答。
杜俊已瘦得离谱,形销骨立。穿着廉价的夹克,像根细长竹竿,挑着几块行将腐烂的肉。
忽然,有些心疼。
拉开车门,我请他坐到副驾驶位上,但他不说话。我只是想要开车送他回家。
我拿出一本小簿子,还有两支笔,打开车内灯,放到“话痨”面前。
凌晨,进入笔谈节奏,黄浦江岸,月落无声,有人奋笔疾书……
以下秘密,私房传阅,切勿喧哗——
4
离开我的十年间,大师兄杜俊,在南方流浪了些时光,他为之注解“修行”二字。
为追逐各地美食,他不惜千金散尽,最终身无分文。曾经在峨眉山脚下,为了一盆水煮鱼片,被店小二揍到大小便失禁,送到医院已停止心跳,靠电击才捡回一条命。
杜俊在广州暂住过,迷恋于一间汤包馆。此店门面奇小,破烂无比,常有老鼠出没于桌脚。每个深夜,准点光顾,从未间断。只剩他与一位老食客。自然,“话痨”的舌头闲不住,总是说到凌晨一二点,老食客却是个夜猫子,丝毫不嫌他烦,倒是听得津津有味。
九个月后,老食客失踪了。杜俊独自在汤包馆,每次等他到后半夜。第七天,老食客的儿子来了,说老父已离世,今夜正是断七。
原来,老食客也是位老饕,因为常年不良的饮食习惯,一年前查出得了癌症,晚期。医生断定他活不过三个月。老食客拒绝了化疗方案,每夜跑到最爱的汤包馆,想要死在自己最爱的美食上。没想到,“话痨”出现了,每夜漫长的聊天,让原本绝望的老食客,抛却烦恼,豁然开朗,竟然多活了半年。老食客海外经商多年,积下数十亿财富,临死之前,招来律师,立下遗嘱,赠给杜俊一千万遗产,以酬他续命之功。
大师兄攒得第一桶金,无意锦衣夜行,立马携款飞回上海。他是学金融的,知道这钱若不投资,早晚还得贬得一文不值。看来看去,如今这世道,百业凋零,也只有房地产最保险了。
于是,他从买卖高级房产开始,直到自己开公司做地产开发。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加上给某市某区领导进贡珍鲜美食,竟然低价拿到几片地块,由此发家成了亿万富翁,进而做了一名电影制片人。
杜俊无法更改吃货之心,变本加厉寻觅各地美食,乃至飞到世界各地,从墨西哥老鼠到非洲白蚂蚁,尽入口腹。然而,他的舌尖日渐麻木,想是各种滋味杂陈,过于旺盛与激烈,在甜辣、酸麻、腥香、冰火之间,味蕾分裂,大脑皮层衰退……必须要有从未尝试过的美味,才能重新唤醒他舌尖。
差不多,去年今日,他从开发商的秘密圈子里,意外得知“夜宴”的存在。
这是一艘黄浦江上的游艇,本身就价值过亿。这艘船,每周只开一次,每次最多接待二十一位客人,而每张请柬价值人民币五十万元——超过“话痨”吃过的最贵的一餐。
并非什么人都可豪掷千金而上船,每位客人要经严格审核,通常都是VIP会员,一亿资产是最低门槛。
首次踏上“夜宴”游艇,本欲享受一顿满汉全席,却被告知船上仅有三道菜。并且,每位上船的食客,只能选定其中第一道菜。若要吃到其他菜品,只能循序渐进,改天预约下周,甚至更往后的日期。刚要发飙,但看到其他客人,个个比他有钱,也都乖乖遵守规矩。他便想看看究竟是哪道菜,竟相当于如今的大学毕业生十年薪水。
第一道菜,芳名颇有金瓶梅遗风——美人掌。
此菜初看香艳,再看迷离,三看却甚为惊骇,做得如同人手,截至腕部,肤如羊脂,雪白粉嫩,精雕细刻,五指栩栩如生,想是二八妙龄少女。
服务生把此菜切成七份,放在他面前的,恰是一根无名指连接着小半截手掌。细细端详,幸好没从这根手指上发现戒痕——同时,其他六人已享受完美食,要么大呼过瘾,要么独自陶醉。
杜俊闭上眼睛,心底一横,夹起来放入嘴中。
不知是怎么做的,简直入口即化,却毫不油腻,而且没有骨头——这才让他安心。
他慢悠悠嚼了十分钟,将这价值五十万、七分之一的美人掌,全部吞入胃中。那一瞬间,仿佛十年那么长……想起崇明岛上,野河豚之夜,我的背影,独自远去,消失在海天茫茫的芦苇荡间。
当晚,大师兄杜俊,摆脱了多年的失眠症。
一夜无梦,自然醒,他预订了下周的第二道菜。
是夜,登上游艇,照旧排队。等到二组,叫号来到餐厅,七位食客坐定,服务生端上菜盘,居然是一对人的耳朵。
难以分出性别,看起来略微小些。耳廓很薄,几乎透光,分明,白皙。
菜单上的名字颇有古意——窗笼记。
我的朋友“话痨”博览群书,他知道在旧时文人笔下,“窗笼”乃是耳朵雅称。
这对耳朵被切为七份,他从容地将其放入嘴中。清蒸的,慢慢品味,全部咽入食道,忽然什么都听不到了。万物沉默如许,从未有过的宁静。
索性,闭上眼睛,进入一个空的世界。
等到离开游艇,杜俊才听到声音,却不再敢说话——仿佛有只耳朵,藏在胃中,偷听他的每句话。
第三周,他吃到了游艇“夜宴”的最后一道菜——舌尖。
餐盘里的舌头,异常新鲜地抽动,像刚被活杀的鱼,刮鱼鳞,去内脏,做成刺身。
当他用筷子夹起,总有种同病相怜的悲伤。泪水滑落,七分之一舌尖,送入唇齿之间。
舌尖与舌尖,缠绵,舌吻。
谁的舌尖?
那一夜,“话痨”总觉得这条舌头在向自己说话:“喂,兄弟,下一个就是你了。”
从此以后,每个周日,他都会登上游艇,轮番品尝这三道菜。
杜俊自觉这是人生最好的时光,吸食毒品般不可自拔……
礼拜一,舌尖无数滋味,恍然羽化登仙,极乐世界。
礼拜二,略感寂寞,漫长宴席终结,高朋散尽,烛影销魂。
礼拜三,惝然若失,宅于家,茶不思,饭不想,纵使波多也枉然。
礼拜四,运气好在床上躺一天,运气不好就在街头挺尸。
礼拜五,无限想念两天后的夜宴,口水默默自嘴角淌出,智障状。
礼拜六,跃跃欲试,跑到黄浦江边,在码头徘徊,望眼欲穿,俨然八女跳江。
礼拜天,上得游艇,尝得“美人掌”或“窗笼记”或“舌尖”,才算活着。
品尝第一道“美人掌”时,他会在服务生切成七份之前,仔细观察其中掌纹,竟与真人分毫无差。
有的生命线奇短无比,难道已红颜薄命,化作芳魂入香冢?
有的爱情线波波折折,怕是遇人不淑,所托非人,每次都踏进同一条河流……
大师兄喜欢舔着美人指间,感受每个不同的指纹,看到她触摸过的一切——初潮来临时少女的身体,中学初恋时牵过的手,大学宿舍收到的第一束鲜花。
至于“窗笼记”,总能让人安静。当那对耳朵被牙齿嚼碎,空白瞬间过后,响起各种声音——出生起的啼哭,幼儿园疯玩的笑声,小学课堂的数学课,听过的第一首流行歌,在公司被老板责骂,陪情人去听海,发现老公外遇的电话录音,陈弈迅演唱会上的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不属于我……
当然,最钟情的那道菜,还属“舌尖”。
一年后,他已为游艇夜宴解囊两千六百多万。
虽然,这些钱对一个开发商而言,算不了什么,但他遇到了更大的麻烦。
“话痨”变成了结巴。
自从迷恋上那三道菜,他对世间一切都没了兴趣。享受“美人掌”、“窗笼记”与“舌尖”,成为舌尖唯一的功能,从而丧失了另一项重要的能力——他不再喜欢说话,渐渐沉默寡言,惜字如金,甚至羞于启齿。
当他必须要用语言表达时,舌尖竟如石头般僵硬,渍渍地冒出那三道菜的味道。如此这般,大半天只能说出同一个字,听的人急得能把肺吐出来。
他无法再说谎和欺骗别人了。
“话痨”的房地产生意,包括政府公关,跟地方县市领导在酒桌上的交易——全靠一张嘴。当这条舌头不再灵活,乃至于无声的地步,由舌尖为自己打开的大门,就此永远关闭。
就像他所开发的楼盘,短短几个星期,要么建筑事故而崩塌,要么资金断裂成了烂尾楼,要么干脆被政府收回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