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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时间晚七点,飞机开始倾斜,机身转向,从南边绕过上海市区,飞往浦东国际机场。千米之下,灯光星罗棋布,宛如天上的黄道十二宫。我能分辨出高速公路的车流,黑夜里异常耀眼。
望见机场候机楼,无数灯光簇拥胞道,巨大的飞机呼啸降落。起落架轮胎撞击跑道的瞬间,我的心像被扎了一下,整个人向前俯冲。舷窗外是黑夜中的停机坪,一架又一架国际航班客机,给我一种仿佛回到德里的错觉。
上海也在下雪。飞机滑行很久才停稳,但没有靠到候机楼边上,而是在停机坪中央。一辆摆渡车和一辆中巴开来。舷梯搭上前部舱门,广播通知头等舱旅客先下机。
在空姐的祝福和道别声中,我踏出舱门,头顶是空旷寒冷的夜空。没想到下的同时,还有一轮又大又圆的超级月亮,是专门来迎接“梵天大神”的吗?
我披上厚外套,刚要沿着舷梯往下走,回头看一眼印度老头,想要个联系方式,电话号码或E…mail。
他却先说话了——“谢谢你,年轻人,很高兴你能陪伴我共同飞行。”
这话说得我受宠若惊,“我也很高兴认识您!真的!”
“我是神,你相信吗?”
看着老头认真的表情,我一本正经地点头,“我相信!”
突然,他给了我一一个大大的拥抱,在我猝不及防的同时,印度式的两颊亲吻,就差像勃列日涅夫嘴对嘴亲吻昂纳克了。
但我一点都没抗拒,反而把他拥抱得更紧,感受到他体内神一般灼热的温度。
后面在排队等候,美丽可爱的空姐,她通情又达理,没有催促我们快下去。
老头咬着我的耳朵说:“你知道吗?我会飞!”
然后,他松开我,两臂如十字架般伸展,双脚便脱离舷梯,整个人飞上夜空。
他真的会飞。
五分钟前坐在我身边的老头,此刻在我的头顶飞翔,盘旋凌驾于无数巨型客机之上。浦东机场的雪夜,透明银河般无边无际,只剩一抹纯白的影子。
Namaste!
最漫长的那一夜,很多双眼睛都可作证,在高处不胜寒的夜空,有一只雪白的天鹅,消失在超级大的月亮里……
第31夜 穿越雾霾的一夜
二○一四年十一月二十日。
那一夜,发生了某件令人终身难忘的事,对于我、树下野狐和阿菩三人而言。
正如我在《北京一夜)》故事开头所写——
许多人都不喜欢那座充满雾霾与拥堵的城市。
但偶尔,我还是会着迷那样的夜晚。春风沉醉兼沙尘呼啸的三月,后海盛开荷花的七月,秋月如镜锃亮的十月,白茫茫落得干净的腊月。
那一夜,北京严重雾霾。
下午,是中影集团的二○一五电影项目推介会,刘慈欣、南派三叔、树下野狐、阿菩、八月长安……这些家伙都来了,还有我。对了,这个会上介绍我的小说《天机》电影改编的情况。
会后,中影集团喇总的晚宴上,八月长安、树下野狐分别问我要微信,我囧囧地回答——我还没用微信呢。
他们问我是生活在哪个世纪的人,我说十九世纪吧。
据说,当天会上几百号人,只有两个人没用微信,一个是刘慈欣,另一个是我。
晚宴过后,闲来无事,我和八月长安、树下野狐、阿菩四人相约去了南锣鼓巷。我对那里略熟些,以前在巷子里的酒店住过。我们穿过热闹的人群,找了间酒吧聊天。
我说我有个习惯,在不同的城市,喜欢独自夜行。我走过哈尔滨冰封的松花江面,走过传说中危险的喀什街头。我专走人迹罕至之处,不为漂亮姑娘,更不为欣赏美景,或者说单调枯燥的黑夜就是风景。今年四月,我路过北京,住长虹桥,零点时分,独自出门,打出租车,直奔百花深处胡同,寻找“有位老妇人,犹在痴痴地等”之处。午夜,百花深处胡同,安静,空无一人。我只拍了几张照片,对着空旷的巷子、老树、屋檐、门牌。一直往百花深处的更深处走去,后半夜里,独自走了一个钟头,只知道往东是后海荷花市场的方向。黑夜中穿过一条条胡同,有时撞上断头路,又只能寻找其他岔道。从最安静如坟墓的京城深处,渐渐听到远处的喧闹与歌声,直至豁然开朗的灯火,蓦地竟到了银锭桥。众里寻他千百度。
好吧,他们表示不解,仿佛我是男神一一经病。
晚上十点多,八月长安先回去了,剩下三个落寞的男人,便到南锣北口的新疆馆子吃烤串。二十串羊肉下肚,打道回府。这边打车似有困难,于是只得沿鼓楼东大街往东走去。我带着大伙往黑暗的胡同里转了转,最后又说兄弟们走回酒店吧。好啊,树下野狐和阿菩都赞同。我说从二环走到三环没问题吧。知道这段路不短,但在我的蛊惑下,他俩还是决定绿色环保低碳兼装逼靠两条腿走回去。
深夜十一点。安定门内大街拐角,有人蹲在地上烧纸钱,还有几十个黑色圆圈,残存着烧剩的纸屑。
这家刚死了人吧?不过,这也是人间烟火气,总比高楼大厦底下硬邦邦冷冰冰的好。
我们三人折向正北,沿着安定门内大街往二环路走去。
没有选择打车,不是因为打不着车,也不是因为害怕会再遇到那个像冯唐的司机,仅仅只是想要在最漫长的那一夜里行走。
雾霾茫茫。三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已过了北二环的安定门。
树下野狐回忆起当年在北大读书时追女仔的往事,阿菩也说起什么事,不过我忘了
经过一个路口,发觉地上摆着两个酒瓶子,还有碗筷,盛着米饭与几盘荤素搭配的菜肴。
这个……这个……不是给死人的供品吗?
北京深夜。清冷路灯下,摆在人行道上冰冷的饭菜。让我想起小时候每逢小年夜,家里都要做一桌子饭菜,必有条青鱼或鲫鱼,还要在饭碗上插筷子……都是给死去的亲人享用的。
别看了。我被他们拉走了。
感觉到某种异样,仿佛周围空气里,弥漫一种淡淡的烟雾气——不是北京雾霾里那种惯常的肮脏感,而是火葬场的气味。
Keep walking.
又走了好久,时间仿佛失效。树下野狐说:“哎呀!我们是不是有些傻逼?大半夜的,又没有漂亮姑娘陪伴,三个大老爷们,没戴口罩,在北京有毒的雾霾里走了一个钟头!”
“嗯,好像是的啊。〃阿菩附和道。
忘了是谁低头要打手机求助,却发现信号消失了。
不会吧,这是帝都啊,二环与三环之间,雾霾还把手机信号给屏蔽了?
三个人的手机不约而同都断了信号。而且,我身上有两台手机,一台移动的,一台联通的,都没信号。妈蛋,3G与4G的无线网络也断了。
有点诡异了。
我继续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一个公用电话亭便冲过去,这年头在大城市已不常见这玩意儿了。我拿起脏兮兮的电话筒,摸出从上海带来的硬币(这货在北京几乎不流通)塞进去,依然听不到任何声音。
连特么固定电话都断了?
我们面面相觑,再回头看四周大街。上穷碧落下黄泉,半个行人都不见。路边的高楼,还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但在雾霾中朦胧而模糊。街上的车飞驰而过,这是帝都唯一不堵车的时节,却都打开远光灯,看来路灯都不管用了。
怎么办?
往后走?但要经过那个有死人供品的地方,树下野狐提醒我们不要被孤魂野鬼缠上。
往左走?倒是有条幽深的小巷子,夹在两个小区之间,但恐怕进去就得迷路,而且半点灯光都没了,不如我们在大路上安全。
往右走?隔着整条宽阔的马路,前头的路口不知还要走多久。
往前走吧。
北国的刺骨冰冷中,身体和腿越走越热,耳朵却被冻得硬邦邦。
然而,我们还是没有看到北三环。
仿佛永远回不去了。
路灯越发昏暗,我却一把拉住树下野狐,否则他就一脚踩到地上的黑圈。
又是烧过纸钱的痕迹。
这条路上密密麻麻,一路上不下几十个圈圈,零星夹杂着盛满米饭和包子的破碗,还有装着白酒的一次性塑料杯子……
感觉像到了公墓,清明节。
寂静,无声。我能听到他俩骤然加快的心跳声,那可不是看鬼片才有的生理反应。
路边有个电线杆,贴着张纸条,有些异样。我凑上去细看,那是……打开手机照明,看清一行隽秀的小字——
当你下一次在黑夜里行走?
我把纸条揭下,紧紧攥在手心。我没有看身边的树下野狐和阿菩,也不清楚他们是用怎样的目光看我。我只是闭上眼睛,深呼吸,哪怕雾霾严重甚至PM2。5已爆表。
眼前是黑的,连透过眼皮射人瞳孔的半点光线都不剩。耳边也是空的,没有汽车的呼啸声,没有人的喧哗,什么都没有。
我看到一条荒芜的道路。树影浓重,黑漆漆的,不像光秃秃的北京冬天。很冷很冷。下着雨。雨点冰冷。我穿着厚外套,撑着一把伞。独自走在雨中。但没有影子。因为,没有光,更没有路灯。往前走,左右都是一片空旷。树丛外,依稀是青葱农田,或是荒野。有条河流淌,经过水泥桥。一辆车开过,远光灯照出行道树。树冠相接,黑夜里聚拢车灯光束,像个白晃晃的山洞。看着似几百万年前,人类之初的某片原野。而我,始终在走。举着伞,雨声淅淅沥沥。我有些累,但又不感觉疲乏。车子驶过后的静寂,反而让我莫名兴奋。越走越快,脚步轻盈。只是,眼前这条荒凉的路,看起来也是越走越远,再也看不到尽头,或,通往世界尽头,但不会有冷酷仙境……
有人拍了我一下,重新睁开眼睛,看到树下野狐的脸。
“你在看什么呢?”
哦,还是在北京的雾霾中,只是背景更加混沌。我把纸条给他们看,又问刚才过去多久。
“你刚拿起这张纸啊!”
“也就是一瞬间?”
“一两秒钟吧!”
晕,可是在我记忆中,似乎那条路已走了几个钟头,或是大半个夜晚。
当他们听完我的讲述,再看完纸条上那行字,只有阿菩一本正经地说:“在有的星球上,一年相当于地球上的一分钟,说明你刚穿越到一个陌生的星球,度过了一整晚,回来才是这里的刹那。”
“这里的刹那?”
我若有所思地回头,街边再也不见一辆车了。手机依然毫无信号,不觉得奇怪吗?
是啊,一个人,一辆车,就连半个鬼都见不着,只剩我们三个男人。
雾霾茫茫。继续往前走,绕过地上的黑圈和供品。路边的建筑都看不清了,更别说窗户和灯光。能见度下降到不足十米,我们只能用手机照明,穿行在全部由迷雾组成的世界。
好吧,现在胃里的烤串都被消化掉了,可以再来两根辣条了。
小时候看过的一部日本电影《首都消失》,后来许多年再没记起来过,此刻却如此鲜明地跳在脑中,当东京被不明有毒气体包围……
“你们相信世界上有外星文明吗?”
说话的是阿菩,反正周围一切都看不到了,只剩下雾霾,宛如太空深处。
我沉默。
树下野狐说:“我信。〃
但我还是不想说话。
突然,树下野狐大声向外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