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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赌潭
修不明白为什么老人会露出那样忧心忡忡的表情,他甚至认为,沾上什么赌瘾,总比武诚一天到晚喝酒,喝醉了之后还打自己要好得多。
老人想得没错,武诚在这半个月的拘留期间,认识了一批劣迹斑斑的狐朋狗友,其中,就有一个很会出千的赌博老手。他和武诚谈得很投机,顺手就收了武诚为徒弟,教给他不少出千的法门。
武诚发觉,这种方式不仅来钱快,而且没什么成本,除此之外还能发泄发泄他抑郁的心情。唯一的危险就是万一被人发现出千的话恐怕会有麻烦,风险相对来说稍微高了点儿。
不过,已经被酒精弄得思维不清的武诚并不介意这点儿风险,或者说,他根本意识不到这件事有多危险,当然乐于天天出去赌博取乐。
不到一个星期,他就完全陷了进去,白天睡觉,晚上就出去赌。一个月之后,情况越发严重,他几乎是整日整日地不着家,不分白天黑夜地赌。修偶尔有一次在院子里洗漱的时候,碰巧看到了刚刚回家的武诚,差点吓得叫出声来。
武诚的黑眼圈重得吓人,两颊完全凹陷了下去,看上去像是大病了一场一般,几乎称得上是皮包骷髅。
修也发现,这所谓的“赌瘾”真的不是什么好事情,家里值钱的东西越来越少,都被武诚拿去换钱了。而且因为家里完全没有进项,钱又全攥在武诚手里,修断了粮。迫于无奈,他只好到刘家老人那里吃饭。
看到修默默地低着头扒着碗里的白饭,老人也无可奈何,只好叹息着抚摸着修的头顶,暗叹这个孩子实在是太命苦了。
修没敢告诉老人,自己睡的那张床已经不见了,恐怕是武诚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把它卖了。
那张床的样式很古老,而且床的四角都有精致的雕花,整体也没有什么损坏,大概也能卖上几个钱。
察觉到床的丢失后,修并没有开口问武诚。因为他对此早已是心知肚明且习以为常了。
修清晰地记得,当他还不清楚武诚拿家里的东西出去变卖时,第一次发现家里的老茶几不见了,他还小心地问武诚家里是不是进贼了,结果,武诚抡圆了胳膊给了他一个大耳光。把修直接掼翻在了地上,嘴唇和脸颊都磕破了。
修躺在地上眼冒金星,半天都没能爬起来。武诚也不管他,从他瘫软在地上的身体上跨了过去,又是一天一夜无影无踪。
修很聪明,他有感觉。自从武诚染上赌瘾后,虽然很少打自己了,但是偶尔几次动手,都会把自己的嘴堵上再下手,而且下手更狠更毒,专挑人看不出来的地方猛打,等到打累了。还不忘把修从地上提起来,警告他不许对外人随便乱说,否则就把他掐死。
修虽然并不把刘家老人看作是“外人”,但是修仍没告诉老人自己还在挨打这件事。不仅是出于孩子的自尊心,也是因为修看了出来,武诚盯着刘家老人的视线很不对劲,好像是带着一股欲杀之而后快的狠劲,看着就叫人心惊。
修不想让刘家老人因为自己的缘故遭受什么无妄之灾,只好把倾诉的欲望压在心底,忍着身上的疼痛,装作若无其事地去找老人要饭吃,对自己的遭遇则只字不提。
但是,修近来越来越害怕了。
原因无他,武诚最近几次回家来的时候,表情阴沉得可怕,眼中甚至闪烁着一股憎恨的诡异的红光,而且恢复了喝酒的习惯,每次回来,必得先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才肯入睡,即使睡觉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也阴森可怖得要死,像是地狱里的阎罗一样。
修当然不知道,武诚去的那家赌场最近查得很严,赌场方面还特意雇佣了几个防出千的老手,武诚的那点拙劣的出千技巧根本瞒不过他们的眼睛,武诚自然也没有蠢到认为自己的出千技术高到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程度,于是收敛了不少。
但是,因为没有了出千的帮助,加上他的赌运近来急转直下,眼见着原本挣回来的一点点钱又渐渐地赔了进去,武诚不甘心,就卖了家里的东西来填补这个亏空,但是卖东西得来的钱也慢慢地、一分不剩地折进了赌场。
所以,武诚现在的状态,就像是一根随时都会引爆的爆竹一样,只要谁敢点燃他的导火索,他就会爆炸开来,和来招惹他的人同归于尽!
久赌必输的道理,武诚不是不知道,只是赌红了眼睛的人,已经全然失去了正常人的理智,武诚竟然偷偷地把家里的老房契拿了出去,试图做最后一搏。
转眼间,到了过年的那天,武诚正在赌场里赌得热火朝天,修则被老人请去家里吃饺子。
修来到老人家里的时候,老人正在和儿子聊天,看到修进来后,冲他笑了笑,和儿子简单地多说了两句,就挂了电话。
修帮老人拿了筷子和碗,老人则把热气腾腾的饺子盛到盘子里,端上了桌。
一切好像回到了两个人刚刚认识的时候,那时候也是这个样子,一老一少分坐在桌子的两边,一人一盘饺子,热气熏得人的眼睫毛都湿漉漉的,香气在整个房间里弥漫着,叫人连呼吸时都觉得异常惬意舒服。
和以往一样,两个话不多的人,头对头地吃着饺子,偶尔交谈两句,房间内又陷入了沉默。可这种沉默并不等同于沉闷,而是老幼两人心有灵犀,不需多讲些什么,只需要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吃一顿年夜饭,就已经是最大最幸福的享受了。
吃完饭后,修主动去洗碗,老人则坐在堂屋里,等到修忙完了,推开堂屋的门走进来后,便冲修招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来。
修坐下来后,老人微笑着,把修揽在自己的怀里,语调温柔地问:
“手冷不冷?”
修刚刚洗完手,手还没来得及擦,被冷风吹得通红,不过修摇了摇头,简短地回答:
“不冷。”
老人笑了,说:
“你这孩子啊,就是爱逞强。你看,都冻成什么样子了?”
说着,老人把修还沾着冷水的手护在手心里,疼爱地搓了搓,再问他:
“还冷吗?”
修感觉,一股温暖从他的掌心的血管直接传入了他的心脏,他无法形容那种感觉,只能机械地重复:
“不冷。”
不过这回是真的不冷了。
老人再搓了搓修的小手,盯着他的手出了一会儿神,忽然低声问了修一个问题:
“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好吗?”
修摇头。
老人望着修的脸,近乎于自言自语地说:
“你……很像我儿子。我儿子小的时候,也像你这么倔,我那个时候耐心不足,有的时候也会动手打他,在我儿子心目里,我就是一个标准的严父。”
修望着老人慈祥的双眼,完全想象不出来,老人严厉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是像那天呵斥武诚那样吗?
老人继续道:
“……我妻子不一样,她很温柔,很细心,每次我儿子挨过我的打后,她都会细声细气地安慰他,而且不厌其烦地对他解释,爸爸打你是因为爸爸心情不好,或是因为你犯了什么什么错。我妻子说话很公平,如果是因为我个人的原因而动手打孩子的话,也不会偏袒我,所以我儿子一直不恨我,就是怕我。等我妻子去世后,他也很尊敬我,但始终没像他亲近他妈妈一样亲近我。”
老人顿了顿,看看修似懂非懂的脸,说:
“我一直在想,假如我和我妻子一样,都能够耐心温柔地对待孩子,他是不是就能对我亲近一些了?可惜,我想得再多也没用了,时光是没办法倒流的。所以,我想对你温柔一些,试试看,如果当初我这样对待我的儿子,他会不会很高兴。”
老人定定地看着修,眼神慈祥,可修却觉得老人并不是在看自己,而是通过自己的脸,看向了遥远的过去,看向了那个和自己一样倔强的孩子。
老人认真地问他:
“小修,你高兴吗?”
修这回没有迟疑,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
老人的眼睛隐隐蒙上了一层雾气,愣了半晌后,提出了一个有点儿突兀的要求:
“那……你叫我一声爷爷好不好?”
修其实并不抗拒这个称呼,他张了张嘴,刚准备叫出那个陌生的称呼,就听到外面传来一声粗鲁的呼喝:
“武乐修!你去哪里疯了!给老子滚回来!”
修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武诚绝对是又喝酒了,而且心情非常不好,叫自己回去多半是要在自己身上撒撒怨气。
即使清楚地知道自己回去绝免不了一顿打,修还是习惯性地顺从地站起了身。
但是,他的手被老人的手捉住了。
修回过头去,对上了老人有些严肃的眼睛。
修听到老人吐字清晰、一字一顿地问自己:
“小修,我很严肃地问你,你还想和你的父亲一起生活吗?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会叫我儿子帮忙,起诉你的父亲。你的父亲不配称之为父亲,他有酒瘾和赌瘾,而且还虐待你。我猜这些日子,他也没少打过你吧?如果你真的不想过这样的生活的话,就告诉爷爷,爷爷不会坐视不管的,法律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第七节 欲之恶
修在拉开自己家的屋门时,脑中还昏昏沉沉地回想着刘家老人刚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假如你能够离开你的父亲,你愿意和爷爷一起生活吗?”
由于走了神,修在拉开门的瞬间,压根没注意到一个凳子正朝自己的面门奔袭而来!
等到修察觉到这一点时,那个凳子的角已经直直地砸上了他的额角,浓稠的鲜血顿时从他额角流了下来,修只是被砸得朝后倒退了一步,像是梦游一样地抚摸了一把额头上滚滚流下的血,再看看手指上沾染着的温热的鲜红的液体,嘴唇哆嗦了两下,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他抬起眼来,正对上了武诚那双被酒精烧得通红的血眼,他坐在院子的井沿上,虎着一张脸,也不管修的额角还在朝下淌着血,劈头盖脸地责骂道:
“死哪儿去了?又去那个死老头家里了?你倒不怕被他克死!哦,对,你个小兔崽子命硬,克死了你妈还不算,还来妨我的运?要不是有你这么一个败家货,老子也不会输得那么惨!这下好了!老子没家了!咱爷俩儿一块儿流落街头要饭去吧!”
修这顿骂挨得莫名其妙,但至少他清楚,武诚肯定是又赌输了,自己最好保持沉默,否则那就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了。
谁料到武诚的心思正常人根本就摸不准,看到修捂着额头的伤口闷声不动地像个树桩一样戳在原地,武诚心头的邪火被撩拨得更旺了。
修哪里能猜得到,武诚已经把这个祖上留下的最后一件值钱的东西。也是父子二人的最后栖身之地,这座老院子的房契输了出去,还多欠了一千多块钱的赌债。
可能这笔钱对于普通人家来说算不得什么,可是对于已经捉襟见肘,吃饭都成问题的武诚家来说,这笔钱近乎于一笔天文数字!
武诚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却发现儿子并不在家里。家里四壁冷清,炉灶也是冷冰冰的,武诚先翻出了家里的几瓶残酒,咕咚咕咚地把自己灌了个半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