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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路撒冷流离失所开始,养好的元气又散了。
血,失去一点精神会差一些,但失了血还能再制造出来,生命只有一次,女孩的妈妈已经死了,她不能让她也死。
第三次和第四次之前,有人给她喝了两杯微甜的水,在走廊里躺了几十分钟。再抽,不得不换胳膊,一针扎不出来,又试了一次。抓在椅子生锈的边缘,指甲掐着掌心,终于出血了,一种晕眩的放松,第四次,甚至不知道针头已经扎了进来。
女孩的父亲在一边,伤了的腿似乎很厉害,还是坚持要一起卖血。他们没有钱,只有血,抽到第三次时,孩子的父亲待在旁边,庄非顾不得听感谢的话,已经感觉不太舒服,冷,心慌的厉害,头晕,握着拳半躺着一直忍受到结束。
庄非不知道那些血到底有多少,从椅子上起不来,被人抬到了外面。医院小的可怜,连休息的地方都没有,她极度疲倦,必须吃东西,休息。交涉下,大家决定送她回去。
女孩的父亲用卖血的钱给庄非买了些吃的,往她嘴里喂了几块糖,喝了一杯热的糖水。拜托送他们来的村民把她带回去,临走时,又在她手里塞了些钱,说了好多次谢谢。
另一种语言的表达,却是发自内心深处。父亲的声音哽咽,庄非对着眼前的白光笑了笑,闭上眼睛在车上躺好。
她还是乐观的,乱世里,相信还是有美好的东西存在。比如这个收留她的家庭,可爱的孩子,送他们来的村民,甚至没有加害她的阿拉伯男孩,还有第一个把她赶出来的家庭。被迫无奈的选择,如果是温饱有依的正常生活,他们一定不会这样。
她不在乎钱,只要能救那个女孩就好,她看不见他们怎么治疗,但觉得有了钱就有救了,她父亲也能吃上一顿饱饭。
回去的路上,一路昏睡着,风比中午还要凉,身上盖了厚一些的东西,依然觉得冷。回到村里,被抬下车到了别人的房子里。没有羊圈的腥臊,进门听见几个孩子熟悉的声音围在身边说话,Suha用小手摸她的脸,叫着她的名字,Zusa,Zusa……尽管不好受,但又觉得开心,Suha就像自己的小妹妹,小女儿。勉强张开嘴,叫了两声Suha,她的小手停在她脸颊边,沾到了暖暖的泪水。
吃了些东西,没几口就感觉咽不下去。被大家抬到避风的里屋,几个女眷都在,安顿她躺好休息。
这个夜很长很难熬,从来没觉得这么难受过,即使胸口骨折的时候也要好过些,至少能睡过去,不用知道发生了什么。
而现在却醒着,一分一秒都有感觉,想睡,又害怕。眼前有一点残存的光,是地铺旁边的火堆,手指张开,碰到发烫的石头,感知只有这么多,身体像被抽空一样,躺着,醒着,四肢百骸里都是倦累,觉得自己在飘,在海里或云间,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回到他怀里。
太想他,不舒服的时候,除了他什么也不管用,黑暗里能看到他的样子,黑亮的眼睛,举手投足间,有宠爱,也有严厉。眼泪从阴暗的一侧滑下去,被火堆烘烤的一边,渐渐热起来。
后半夜想喝水,说了几次才有人动,过一会儿一条毛巾压在额头上,又说了一次,没人懂,只能放弃,话很难完整,只能勉强接着休息。
睡了一会儿就会热醒,然后又睡着,冻得浑身发抖。
怎么了?病了吗?
空袭轰隆隆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响起,Suha和姐姐就缩在脚边睡了,搭着她的毯子。身上还是冷得哆嗦,手碰到那块热烫的石头,竟然没有那么热了,缩回来,抓着毯子的边缘,努力睁着眼睛,不让眼前的光消失,害怕再睡着永远也醒不了了。
外面突然有响动,听到开门声和男人们说话,像是吵架。里间的女人甚至开门出去了。一阵很冷的风,吹的火堆里的火苗忽明忽暗。
有脚步声,头侧了一下想听真切,动一下也没力气了,身上压的毯子太重。
光暗下去,阴影打在脸上,是有人来了。首先是恐惧的感觉,两个孩子似乎都离开了身边,孤零零的躺在地上,躺在一片黑暗里,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谁?想发问。
千万不要是离开的男孩,或者那个女人。
咕咚一下,草席跟着一震,额上压的布巾歪在一边。
手神经质的在火边的石头上摸,心里承受不住地恐惧一瞬间爆发,想拼尽全力抓起来打,如果是坏人,如果是要带她离开的人……刚碰到圆润的表面,手被抓起来,很快的动作又不疼痛。身子离开了简陋的草席,卷进温暖的怀里。
粗重的呼吸拂过,外衣的质地曾经抚摸过很多遍。手被拉着举起来,贴在刺人的胡子上。
心跳混乱,觉得眼前的光在消失,失血的晕眩里,从狂喜变成害怕,又变成疯狂的思念。他从黑暗里来了,来接她回家了。
终于来了,一定是他,不是她在做梦!
想说的话太多,心里咀嚼着苦涩,又说不出来。想听他说话,可只听见哽咽和艰难的呼吸,是谁在哭?
看不见,以后都看不见他的脸了吗?他还不知道,她看不见了。
伤痛的委屈,身体里另一种难受排山倒海的席卷而来。似乎是最后的告别,回到他的怀里,就没有别的会伤害她,这段日子,过的太辛苦了。
使劲张嘴,干涩的嘴角挤出了半个字。
连他的名字也没叫完整。
贴着粗糙的面颊,手腕极细,手指微微动了下,颓然垂了下去,她在他怀里的侧影,衰弱到极致的美丽。
满怀喜悦的找到她,穿过炮火袭击半夜闯进村子,让从没想过,重逢的一面会见到生命衰竭的庄非。
他要把她找回来,带她离开,举行那个错过的婚礼仪式,还有很多很多年的未来,两个人的未来……庄非救了那个女孩,但是抽走她血液的针管,也抽走了她的健康,甚至是全部的重逢喜悦……在检查站耽误了很长时间才通过,因为军事打击,外交人员禁止进入西岸,使馆的文件、照会护照都不管用,军人甚至要扣车子。
没办法,沿着隔离墙每个口岸试机会,最后总算在一百多公里外的地方穿过了警戒线。如果再早两天,或者一天,她也不会出事。
几个女眷在旁边解释情况,摸着她的额头,还是有点热。想连夜赶回耶路撒冷,男人又劝等到天亮停火再走,毕竟安全最重要。
她躺在怀里,样子安详,可越是这样的安详,越扯得心里无法忍受。
留下来过夜,光着急不是办法,给天放明放打电话,到口岸等着接他们,提前通知医院准备。
车程计算,至少要开一天,她身子很弱,白天不知抽了多少血,能不能坚持到回去。解开身上的袍子,推高袖子一检查,让的眼睛红了。
两个肘关节都缠着纱布,也算不上药用纱布,暗黄的表面透着干涸的血迹。把纱布解开,看到大片的淤血,甚至小臂上都有,前前后后竟然有五个针孔。抽血点处理的很草率,没有完全止住就包上了。
她是要让他担心死,抽五次血,就是体格健康的大男人也会坚持不住。怕情况继续恶化,去车上把备用食物拿来,也许吃点东西会缓解些。
外屋的火生旺了,煮了一大锅糖水,烤了些方便食品,几个孩子和邻居一家都醒了,只好分给大家一些,再盛了碗糖水去里屋,亲手喂她喝。
“非非,喝点水,非非……”
没有任何回应,最后只能嘴对嘴的灌下去,她嘴里有一种很重的苦味,干涩的嘴唇轻轻抿了一下,想含住水,可身体太弱,大多都流了出来。呼吸的频率微弱缓慢,到后来,一点也灌不下去,怕她咳嗽得喘不过气。
看着一点点流失的生命,除了着急,反复让自己冷静下来。
草席地粗糙,把西装垫在她身下,找来盆和冷水,一遍遍换冰敷的手巾,先把烧退下去。
但愿简单的护理能有帮助,现在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大家都离开了只剩他们的时候,终于能好好抱着她,陪着她,跟她说话,躺在身边拉着她的手,一起熬过最长的一夜。
天还没亮,外面的炮火声停了,让抱起庄非往外走,不想再耽误时间。她比离开时轻了很多,圆润的小脸深深的陷下去,肩骨瘦的咯手。最小的Suha跟在大人后头,手里握着小石子,看着Zusa躺在车上的样子,以为她也像妈妈那样死了,呜呜的哭了起来。
回身上车,没有和大家告别。不许哭,他不许任何人哭,更不许自己哭。她不会死,黑色裹尸袋的错误不能再发生。他已经为她哭过了,以后只会为她笑,她的生活,从此也会远离苦难。
一条望不到尽头的路,尽量用最快的速度走完,她一定会坚持下去,为他坚持下去。
朦胧的曙光照进车里,庄非躺在放倒的副驾驶座位上,盖了两层毯子和他的外套,悠悠转醒。一时搞不清自己在哪,除了某种疼痛,什么感觉也没有。
微光里,她的脸色青灰,嘴唇上一点颜色也没有,眼睛失去了焦距,眨了眨,向着车窗的方向看,似乎看到了光。手抬起来摸索,碰到车里的东西,又力竭的放回毯子上。
“是我,别害怕,是我,我们回耶路撒冷。”让停下车和她说话,她转过脸,也不回答,不知道在看什么,很快又闭上了眼睛,眼角湿湿的,没有一丝表情。
从村民那听说了还不敢相信,但是刚才看着她的眼睛,他信了,一时疼得不知道怎么办。那双灵动的眼睛里有过很多欢乐眼泪,现在什么也没有,只是空空的,什么也看不到。望着他,也没有望到他。
“非非,马上就回家了,别怕,我再也不走了。”声音哽咽,把嘴唇压在她的额头上,还是发烫,她不适的发着抖,手指末端微微抽动,头不安的转到另一个方向,向着光缩在毯子里。
“哪不舒服告诉我,我们现在就去医院,晚上就到耶路撒冷了,能听见我说话吗?”
以为只是失血的衰弱,现在看来又不是,几乎不再认得他了。试了很多方法唤起她的注意,一路回应的极少,精神萎靡不振,几个小时的车程里,除了喝过几口水,什么也不吃,烧得越来越高,一吃东西就吐。
身体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元气,她意识到自己要不行了。
手臂动了下,睁开眼睛像是在看他开车,嘴角有一点点伤感。大滴的眼泪从空空的眸子里落下来,缓慢的喘着气,竟然说出了一句话。
“让……回家……你在哪”
顾不得难过,注意到她手背上出现了很多瘀斑,解开领口,脖子,胸口上也有。手一碰,身上滚烫。她怎么了?
“让……”
后面的话说不完整,她脑子里已经完全乱了,好像又看见他了,面试时第一次见到的样子,黑色的西装,然后是机场和初到耶路撒冷的一切。在海法相爱的生活,使馆里的求婚,再然后,什么也没有了,白光变成黑黑的一片,来不及和他告别。
手脚的抽搐停下来,她脸上出现死一样的平静,没有痛苦,只有很多遗憾,放开毯子,向着某个她以为他在的方向,慢慢被疾病吞噬…………阮家兄弟、朝纲和牧都等在约定的检查站,使馆的车旁边停着救护车。
夜幕里车胎刮过地面的声音刺耳,几乎闯过了关卡。让从车上跳下来,去抱庄非,送到担架上,抓起医生的领子往她身边拽。
“快救她!”
“快去救她!”
医生检查过,叫来身边的护士,一张白色的布单从她脚边拉起来,慢慢要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