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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翟按捺住想要反驳的冲动,他知道,鬼谷中的大阵只是由自然物象变幻而成,或许可挡十人百人,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抵抗战车和马队。
他正在犹豫要不要去叫醒庞涓的时候,听见身后的门扉已然洞开。
“不必了。”一个声音清清冷冷地传来,庞涓只着一身素衣站在门口,“我在这里。”
墨翟大惊,“你怎么会醒的?我明明燃了……”安魂香。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庞涓打断,“没用的。”他说,“师父亲手调制的安魂香,我从小便闻惯了。这便是为了训练身体抵抗毒药和迷药,防止被人所害。”
他盯住墨翟,似是早已看透了他心中所想。顿了顿,他重新开口,“没错,安魂香对我都没有用,对师父就更没有用了。”
他叹了口气,“师父只是不想你太担心。”
说这样的话时,他一向漠然的眸子里竟带着几分温柔。
他连看都没有看一眼站在旁边的魏罃,只是问墨翟,“先生先去陪陪师父好吗?接下来的话,我想……君上应该想和我单独说。”
墨翟点点头表示理解,随即转身走了进去。
无边而宁谧的夜色里只剩下庞涓和魏罃两个人。
魏罃看着他,没有开口。庞涓走下台阶,来到魏罃面前,竟也还像往日那样,坚持着做足了全套礼节。
他连外袍都没有披,一身素色的单衣衬得身形愈发单薄。
“君上。”他低着头,魏罃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
魏罃愣了一下,伸出手扶他起来。
“跟我回去。”他这样说。没有解释,也没有多余的言语,最终给他的只不过是一个不包含任何情感的命令。
庞涓歪了歪头笑起来,那笑容却让魏罃觉得恍如隔世。
他问,“若我不肯的话,君上便会带兵踏平鬼谷吗?”
魏罃听见自己的声音,是异乎寻常地冰冷,“是。”他说,“你若愿意回来,寡人不计较你的罪过。”
庞涓依旧不看他,语气淡然,“我自知犯下滔天大错,足以让我一生追悔莫及,可是我却不知,在君上这里,我有何罪?”
魏罃未曾想他竟然会这样问,怒色逐渐染上眼眸,“你有何罪?”他诘问,“你竟不知你有何罪?”
庞涓笑得讽刺,“是啊,我有何罪?”
他渐渐抬起头,直视着魏罃的眼睛,仿佛执意想要惹起魏罃的怒火一般,一字一顿地重复着,“君上且讲来听听,我……有何罪?”
作者有话要说:
☆、旧时河山
天上没有一颗星星,只有一弯淡得几乎看不出轮廓的新月。夜空黑的纯粹,一身白衣的庞涓站在魏罃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单薄得似乎下一秒就会融化在无边无际的夜幕里。
可是,那样一个单薄而苍白的人,却用一副极尽讽刺的神色盯着魏罃。
他如此坦然地问他,他有何罪。
魏罃好久没有这样愤怒过,愤怒就像一只手,牢牢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你是在问寡人,你有何罪?”他问,声音中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危险。庞涓牵出一个冰冷的笑容,似乎感觉到了,却并不以为意。
庞涓说,“是。”
魏罃的声音陡然提高,“你杀了偃儿,杀了寡人唯一的弟弟!”
庞涓回敬道,“小公子布局害我师兄,又密谋篡夺君上之位,难道不该杀?”“不该!”魏罃的怒气一下子到达了顶点,声音随即又渐渐低下去,“纵是这样……纵是这样你也不该杀他……”
庞涓冷笑道,“君上亦有不忍之时吗?从为君上做事之日起,连同庞涓在内,君上从不曾对任何人放心过。小公子密谋大位,君上难道就不想杀他?”
“没错,连同你在内,我不曾对任何人放心。可是,即便我会怀疑偃儿,却从未想过要杀他。”
魏罃摇摇头,他的神情渐渐变得哀伤,“那孩子不是我的对手,也不是你的对手。他一旦动手失败,我自会流放他,让他安稳一世。”
庞涓转过身,轻轻叹息,“疑……而不杀吗?君上,你让我失望了。”
他转身欲走,却被魏罃牢牢地扣住了肩膀。
“跟我回去。”他说。
感觉到肩上逐渐传来的压迫感,庞涓不由微微皱起了眉头,“我若拒绝呢?”
“我已经说过了,若你不肯的话,便踏平此地。”
庞涓满不在乎地轻笑,“君上在吓唬庞涓,是吗?君上其实,根本就什么也没有带来吧。”
魏罃握住庞涓肩膀的手稍稍用力,迫使他转过身来,随即又当着他的面拿出一支箭,庞涓认得,那是军中传递信息所用的特殊的信号箭。
魏罃抬手搭上弓弦,蓄势待发,“过一会儿,你就会知道,我不是在吓唬你。”
“住手!”庞涓急忙开口阻止。
魏罃收回已经扣住弓弦的手,淡漠地看向他,“怎么样,你改变主意了吗?”
庞涓死死咬住嘴唇盯着地面,魏罃听得出,他语气里有不甘,亦有愤恨。
可他终是说,“好,我跟你回去。”
“很好。”魏罃笑道,“寡人的上将军果然聪明。”
庞涓没有说话,自觉地向鬼谷的出口走去,魏罃脱下身上的外袍递给他。
庞涓推开他递过来的手,“不必了,更深露重,君上还是小心着凉。”魏罃愣了愣,却还是坚持着没有收回手去。
庞涓也不理他,在夜色中渐行渐远。
魏罃跟上他问,“不需要和墨子先生道别吗?”
“不需要。”
“那鬼谷子先生呢?”
“不需要。”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气氛尴尬又沉默得诡异。
走到山下,已然隐隐可见军队升起的营火。魏罃拉住庞涓,说,“就地休息一日,明天起程返回魏国,可好?”
庞涓答话的声音依旧冷冷的,“悉听尊便。”
魏罃轻轻叹息了一声,“先上车吧。”庞涓被他带着,顺从地登上马车,坐在魏罃身边。魏罃侧过头看向庞涓,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好像一具精致的偶人。
魏罃想了想,终究还是解下衣服来披在他身上。
这一回庞涓没有推开他,冰冷而疏离的声音传过来,“谢君上。”
魏罃突然开口,问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问题,“你恨我吗?”庞涓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不敢。”
魏罃依旧执着,“不是问你敢不敢,只是问你恨不恨。”庞涓沉默了一阵终于开口,“如果非要说的话……魏罃,我恨你。”他仰起头,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我也恨我自己。”
“可是恨有什么用呢?”魏罃看见庞涓转向他的眸子,冷静得出奇,好像有坚硬的冰冻结在里面,“如今的结果乃是我咎由自取。况且……我恨你,你就会放我离开吗?”
“不会。”魏罃十分诚实地作答。
庞涓闭上眼睛,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与脖颈,“如果我是你的话,一定不会把一个恨自己的人留在身边为自己做事。”
魏罃道,“可是这个恨我的人,却会对我忠心不二。”
庞涓问,“君上为何如此肯定?”
魏罃凑过去,贴在他的耳边说了一句话,庞涓的眼睛瞬间睁大。
那句话是,“因为,我知道这个人最在乎的人,在哪里。”
觉察到庞涓情绪的波动,魏罃重新坐好,看着庞涓慢慢开口,“你最大的弱点,便是你的师兄。”
庞涓亦不加掩饰,“是,这天底下庞涓最在乎的便是师兄和师父。可是师父有鬼神不测之术,足以自保,唯有师兄,不能再出任何意外。”
魏罃道,“所以,即便为了你的师兄,你亦应对我忠心耿耿。”
庞涓想了一下,竟然笑了起来,他将魏罃的话重复了一遍,“你说得对,即便是为了师兄,我也应该对你忠心耿耿。”
魏罃亦笑,“如此甚好。”
庞涓重新闭上了眼睛,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的样子。魏罃知道他还能听见,便轻声说,“你若肯听话,我自然不会去找你师兄的麻烦。”
庞涓没有再说话,暗淡的夜色里只有火在燃烧。
墨翟坐在榻边,看着鬼谷的睡颜。他一向是最耐不住寂寞的性子,可此时却分外安静。睡着的人皮肤白皙而光滑,让人完全无从猜测他的真实年龄。
墨翟看了一阵,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抚向那张轮廓柔和的脸。
下一秒,某人凄厉的惨叫响彻静谧的夜空。
“谁?”鬼谷睁开眼,锐利的目光扫向面前的人,随即讶然,“怎么是你?”
墨翟的五官因为疼痛而扭成一团,“子申,先放开……疼疼疼……”那只不老实的手被鬼谷牢牢锁住,手腕扭曲成一个不甚自然的角度。
鬼谷放开他的手,墨翟一边揉着差点被掰折的手腕一边哀怨地看着他,“不至于吧……我就是想摸一下……”
鬼谷认真地看着他,眼中却仍有一丝藏不住的笑意,“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睡着的时候不要靠的太近。”
作者有话要说:
☆、风起叶落
两年之后,深秋。
庞涓抬手,摘去肩头的一片落叶。鬼谷中一年四季的风景都极美,可他却觉得,还是此时的秋天最有韵味。
上山的隐秘小路两旁栽满了枫树,风一吹便如跳动的火焰,烈烈地烧灼着远山。
自从那件事过后,庞涓几乎每隔半年便要来一次。即便知道那个人不会再原谅他,他也还是执意要来看他一眼。
申死之后,庞涓身边便不再带暗卫。此次来,他身边只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跟紧我,否则要没命的。”大阵入口,庞涓顿住脚步,转头似笑非笑地看向身后的孩子,双眸微微眯起,倒有几分像是在恫吓。
孩子跟在他身后,规规矩矩地答道,“记住了,将军。”
庞涓显然心情甚好,他平常不爱与人亲近,这一回竟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一面继续朝山上走,一面和那个少年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最近可有去帮你祖父著史吗?”
“有的。”少年乖乖答道,原来这乖巧的少年,正是魏国史官空桐朔的嫡孙空桐嘉。
“是吗?可不要对我扯谎,既然去了,便将最近的一段背来我听。”
少年略略思量一下,随即开口背诵,声音清朗地回响在空谷之中,甚是好听。
“公子缓通赵国,谋不轨,及事泄,与从党十八,将军怀氏,并诛。”
“已经到这一段了吗?”庞涓轻笑,再次提起这件事情,似乎并没有让他产生什么不快的反应。
略一思量之后他又轻轻拧起眉头,“不过,为什么是公子缓?”
少年为他解释,“那是小公子的字,武侯先王赐的。”
“嗯。”庞涓点了点头,也不去详细追究,“拿给君上看过了吗?”
“君上已经看过了。”
“他怎么说?”
空桐嘉笑起来的样子带着孩子特有的天真无邪,“君上说写成这样就很好了啊,只是祖父心中还颇有不平。”
“老先生有何不平?”庞涓心下虽然猜到,却还是明知故问。
仿佛十分难以启齿似的,少年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祖父说,小公子他……是,是……”
“是什么?”庞涓的声音更加温柔。
空桐嘉终于鼓足勇气说了出来,“是将军所杀。”
庞涓好笑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