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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曾问他会不会遗憾?他可是一点都不。
对纪元而言,屠老板活泼讨喜的小公子就是他的命根。他与屠老板分享昶毅少爷刚坠地的喜悦,亲眼目睹满周岁的小东西“抓周”。那日地上摆了十来样的东西,他唯独钟情于外婆的小木鱼,小东西不由分说地拿起来就敲啊敲,敲得大伙高兴得不得了。
现在呢?
唉!纪元可高兴不起来了。
因为昔年敲着木鱼的囡仔,竟舍木鱼就经文了!三十一岁的单身汉对异性没半点积极的兴致也就罢了,他竟在三年前毅然辞掉人人称羡的职务,跑去考试,念什么形而上学之类的玩意儿!试想,这是什么时代了,别人家的公子哥儿哪个不是拿着大哥大聊天,开着香车在大街上兜风,身着笔挺西装,不仅耍帅也耍嘴皮子,然后泡尽一干名媛闺秀。
依纪元看哪,也唯有屠家这头“倒施逆行”的黑羊才会专做那种反流行的事!不是镇日窝在黑洞里,拿着毛笔沾墨,修补被虫蛀得面目全非的古书,就是开着破吉普车溯溪而上,攀山越岭上破坏猎人们所设的陷阱。最教人憋不住气的是,他既懒惰又不爱清洁,三年来,一年只剪一次的头发是从来不抹洗发精的,洗头时,只当烫青菜似地过个热水就算“大功”告成。
而这些都还算是小事,最教人看不过去的是,有个坚毅且性感下巴的他,意搞怪地留了一撮老奸巨猾的山羊胡!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在现今处处朝金权和利益看齐的现实生活里,有哪个正常女性会在不知他真实身分的情况下,瞄穷酸落魄相的他一眼,就倾心不已的对他一见钟情,甚至到非卿莫嫁的地步呢?当然,用肚脐眼想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想着想着,纪元终于也抵达了三楼,无可奈何地将双手拱在唇际,仰头扯喉向幽暗的四楼发出求救信号。
“好少爷!救救我这老命啊!”
没动静。
“烂少爷!快出来拯救我啊!”
还是不吭一声。
纪元瞄了一眼静得出奇的天花板,竖高耳朵,听到微细的翻页声后,铁下心,一股力量从他的丹田往胸际窜升,一路冲破至喉头,嗓子一开,他大吼道:“失火罗!你这只臭老鼠,还不赶快给我从洞里死出来。”
不到三秒,原本幽暗的阁楼洞口出现了一道黄澄的灯光,木制阶梯顿时通亮起来,一名黑发东竖西翘的蓬头男子铁着一张黑脸,探出头来咬牙迸道:“指桑骂槐的糟老头!大清早捉什么老鼠,你给我一边凉快去!”
“少爷!”纪元好不容易盼到了对方的响应,只得赶忙抓住时机道:“冬天刚过,饥饿的老鼠又出来觅食了,若我们再不捕鼠,等夏天一到,不肖鼠辈生了一窝子后就难应付了。”
“什么冬天、春天的?上个月你趁我上台北交论文之际,不就活捉了好几只手无寸铁的老鼠了吗?怎么现在又想开杀戒了,难不成又有不识相的老鼠夫妇挑你的肚子办事了?为什么我就没碰上这种狗运过?”
纪元垮下老脸,想起少爷所提的那档事,不过这还不是得怪他!
在这荒郊野地,除了果树山根外别无粮食,不少老鼠会顺着水管爬进这幢又古又旧的别庄,偏偏他少爷又不准他杀生,甚至连蚊子、蟑螂、蜘蛛都不准地碰。
起初,纪元觉得用大吃小食物链的方式借虫杀虫也不错,因为蜘蛛可以吃蚊子。过了两个月,蚊子是没了,倒是一个个八爪蜘蛛肥大得可以拿去供人拍恐怖片了。
无可奈何下,他只好又去跟别人要了好多只壁虎来养,结果这三年养下来,墙上都是壁虎兄后嗣的吸盘脚印,又脏又黄的,看得纪元心里直起疙瘩。但是碰上台风夜停电时,却成了他少爷最热中的消遣。那小子会一手打亮手电筒,另一手则无聊地握着粉笔在墙上试着连出那些点。不是他纪元爱唠叨,实在是一个原本有大好前程的汉子,如今堕落、不务正业,净玩这种没出息的把戏,教人看了不得不心寒啊!
喔!提到捉鼠这档事,猫自然是“最佳致命武器”,很不幸,他的怪少爷天生对猫过敏,只要他踏入一户“养猫人家”,即使没见着猫影,他那个灵得诡异的鼻子也绝对嗅得出来,于是哈啾喷天是少不了,当然更别奢望养只猫了。
记得去年夏天的一个惊魂夜。
睡在榻榻米上的纪元被热得醒来后,发现赤裸的肚子上有东西在动,还会飞,疲倦的他撑开惺忪的双眼往自己的肚子上一瞄,便哇哇的大叫出声,连忙把肚子上的褐色桐油般的玩意儿甩开,左右手迅速地抢下一旁的拖鞋,一径地往标的物捶下去,口里不断冒出“杀、杀、杀”,其卖力的动作与狠劲,像是非置敌人于死地不可。
大概是他这个老仆的叫声太凄厉恐怖了,竟惊醒睡在三楼的屠昶毅,他忙不迭地下楼冲进老仆的房里,当场目睹高举着拖鞋的纪元把两只正要享乐交配的蟑螂捣得体无完肤,几乎成汁。
从那时候起,纪元就患了蟑螂恐惧症,只要一有蟑螂的踪影,即使是无害的幼蟑,都会让他全身毛发竖直、发汗、打冷颤。为了不让他的病情继续恶化,屠昶毅才应允他可以用全效的杀蟑丸。
唉!也只有他那个脾气怪得可以的少爷能够忍受这种原始的居家环境,其它爱干净怕脏的屠家人连大门都不肯进哩。
“你发什么愣?纪元,上来说话啊!”屠昶毅的声调里蕴藏着鼓动与振奋。
“昶毅少爷,你好心一点,先下来,咱们再说话吧,你叫我爬这段直跟蜀道一样难的梯子,可会夺去我的老命啊!”
屠昶毅闻言咯咯大笑,待余音渐杳后,才半挖苦地说:“人生七十才开始,你不过才五十七就哀哀叫,真是没用。”
“少爷,话是没错,但亦有云:人生七十古来稀啊,我老了,怎比得过你?你手长脚长的,就跟长了吸盘的壁虎一样,即使跌摔了下来,要复元再生可快了。”
“死老头!我这就下来,你别再乌鸦嘴咒我衰。还有,你打错了比方,壁虎是短腿族的。”
纪元拿起手帕拍了拍额头,见少爷转身要下来时,连忙抬手扶住木梯,口中仍叨絮着,“少爷,别挑剔了,短腿可比短命好,断尾总比断根好……”
“去!别跟个老妈子一样罗峻个没完,”一天到晚净跟我扯这些,你无聊!”屠昶毅高大却矫健的身子很快就伫立在三楼榉木地板上,伟岸的他双臂环胸,双足踏开与肩同宽,头微倾,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瞪着矮了一截的纪元,随后倾下身子,将右眼凑近,不耐烦地龇牙警告:“耳背的死老头,昨晚告诉你别随意打断我的自修,这回你最好有个叫我下来的充分理由。”
纪元将呼吸调匀平稳后,面不改色地反驳道:“要不是你老爹要我传话给你,你就算是饿蹋了,窝在那个黑洞里啃古书、吃古书,我也没胆惊扰你。”
屠昶毅听老管家这么回嘴,心中更加不悦。
“死老叟!活了八十几个年头,用钱操控人一辈子了,还死不改性!你打电话跟他说,不管这回谁又捅出纰漏,别再叫我补锅,我是不会跟他谈什么条件的。”他说着朝盥洗室走去。
纪元旋身跟了上去,到门口时,被屠昶毅霍然摔上的门震得一鼻子灰。他用小指掏掏耳朵后,又贴在门上开始念着:“少爷,你每回都说得信誓旦旦,有一次为了跟你老头表示坚定的意念,甚至还写了封拒绝招人收买的血书,但死到临头还不是见利就忘义。好险你这个兔崽子没交女友,要不然准是个流氓负心汉。”
一阵马桶冲水声哗啦哗啦地响起后,门倏地被拉开,纪元的头也迅速地缩了回去。
屠昶毅乌亮且微卷的发梢处聚满了晶露般的水滴,他两手抓着挂在颈背处的长毛巾,随手抹了一把睑,然后弓背,把整张五官分明的脸逼近纪元,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那次我才十六岁,用的是厨娘才刚宰杀的鸡的血,所以发誓的是那只阉鸡,不是我。不信的话,你自己亲身上天下地去向那只衰鸡问个仔细。”他淘气地对管家眨了个眼。
纪元面不改色,仿佛对少爷这种嘴上恶作剧,咒他早超生的挑衅行为习以为常,丝毫不动怒。
“少爷真是聪明过鸡,虽然那只阉鸡已走了十五年,我恐怕它还得再等个十五年才能洗冤。”
屠昶毅眼底聚着盎然的笑意,消遣回去,“太久了吧!纪元,何不再减个十年,届时我亲自为你打包行李,别忘了顺便帮我送份礼给它。”
纪元冷笑。“小人不才,岂敢劳驾少爷,我看少爷还是先准备自己的行李就好。至于礼物,当然是你亲自送到才有诚意。”
于是主仆俩就站在盥洗室的门槛里外,你来我往、不甘示弱地挖苦对方,咒对方命短。
最后是屠昶毅觉得无聊,扯下毛巾,轻率的表情一变,才言归正传。“到底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小少爷发烧了。”
屠昶毅一愣,顺口说:“我又不是医生,找我回去就能克小涛的病毒吗?老头是愈活愈回去了。”
“老爷说小少爷一直念着少爷,请少爷务必北上一趟探视小少爷,给予精神上的支持,顺道走访赵老爷的书房,他有事要跟你商量。”
屠昶毅听着纪元爷来爷去地说着,头有点晕,忙举手抗议。“拜托,我才刚修补完一段经文,你别又绕着口令说话,折磨我的脑袋。”
“那是少爷自己的错,熬夜看书最是伤神,比春宵一度还伤。”
屠昶教一听,硬是翻了一个白眼。“好了啦!‘性不性随我高兴’好吗?求你别再念我这个。吃完早餐后我们即刻动身。对了,你别忘记吃晕车药,山路弯来弯去的,我可不希望你吐得我一车都是。”然后赤着大脚丫,咯咚地奔下楼。
纪元慢慢转身,嘴角不由得向下一撇,不服气地喃道:“报废破车一辆,送我都不要,你还当个宝。怪胎!”
※※※三个小时后,一路驶来的破吉普车把愁眉纠结的纪元颠得七荤八素,好不容易见到他阔别已久的“朝日园”,心情才放松了些。
朝日园是幢老式的两层楼洋房,位于清幽的北投山坡上,当初是依着苍翠的丘峦而筑,又有环带的山泉淙淙流过,除去风水地理不谈,简直是干净得不得了。比起长年失修又笼罩在湿冷五里雾气中的鹿柴山庄来说,“朝日园”是一块仙境乐土。最起码,此地没有屠昶毅那群养尊处优、杀无赦的昆虫,来侵犯老纪元的尊严。
经过了一扇大铁门后,屠昶毅驱车朝车库驶了过去,无视自己的破车置身十来辆光鲜的大轿车之间是何等的唐突与怪异,反而自在地跃下车,甩着肩膀舒活筋骨。
陪在一旁的纪元早已捧着一叠衣物站得笔直,不敢苟同地瞧着屠昶毅邋遢不已的模样。“少爷,我健议你换下那套一个月都没下过水的T恤和百慕达短裤,免得把老爷憋得闭气。”
“知道啦!”屠昶毅将T恤脱后,露出厚实的胸膛,拎起白衬衫就开始穿戴了起来,还不忘骂回去。“纪元,你实在罗嗦得跟个婆娘一样,不,甚至更厉害。要不是因为得开长途车,我早就穿得跟光鲜嚣张的公孔雀一样了,此刻也不会命苦地窝在这个车库里换,还得听你疲劳轰炸。对了,纪元,老实跟我说,你上辈子是不是开轰炸机的?”
纪元狠狠瞪了颔首扣上裤裆的少主人一眼,把他损人的问题当成耳边风,微咳了一声后才回道:“少爷真爱强词夺理,当心逞一时口快,明儿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