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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他陪着杨焘暂居于一条不大的渔船上。杨焘在船舱里,凌疏便坐在船头。听得杨焘一直默不作声,凌疏难得主动开言,此时不得不问道:“接下来陛下作何打算?”
良久后,方听得杨焘一声长叹:“朕……落到如此地步,不知该当如何。远梅,你说呢?”
凌疏道:“臣旧话重提,陛下若肯放弃这争斗,臣愿随着陛下远走天涯,或漠北,或岭南,永不再回来。”
而后忽然间,他听得船舱里“啪”一声脆响,原来杨焘忍不住,将唯一那个用来喝水的瓷碗又给摔了,听得他狠狠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朕放弃这一切!明明他才是反贼!他杨熙才是反贼!”
凌疏道:“我是为陛下着想。事已自此,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不管谁是反贼谁是皇帝,均都是千秋史话上一笔而已,街坊间一番笑谈而已。世人只知道趋炎附势,谁会去追究这孰是孰非?”
这话有些残酷,生生戳痛了杨焘的肺管子。他在船舱里站了起来,由于太过激愤,带得小船跟着晃了几晃,杨焘便吓得不敢再动。凌疏不动声色地压住船舷,听得杨焘道:“朕便是不信这个邪!走!去扬州!那扬州太守他昔年受过朕的大赦之恩,不信他也会忤逆与我!吴王不是说了么,扬州的城墙高,守城总归容易些。”
凌疏不语,在心中一声长叹。片刻后道:“那么臣,陪着陛下去扬州。”
第 89 章
纵是到了扬州,也不过多赔得一城兵士,多赚得一场硝烟而已。
扬州城因着杨焘的到来,被赶上来的大军整整围困了三个月。城中太守虽然对杨焘忠心,但扬州地处鱼米富饶之乡,多年未曾遭及战乱,被大军骤然围了城池,存粮不多,又都被军队给征了去。百姓富足惯了,吃不得这般苦,恐慌之下,引发了几次暴乱。
这一日清晨,因着征粮的事情,兵士和百姓又起了冲突,暴乱大了,城中几处又被趁机捣乱的人放起了火,太守弹压不住,外面攻城又急,眼见得内忧外困,扬州太守便亲自上城墙上督战,却不留神被北辰擎一箭射死在了城头。
这次杨熙吸取了滁州的教训,为了防止杨焘再次走脱,分一半兵马围城,水泄不通,余下的一半借机加紧攻城。同时颁布下命令:“能将皇兄请回来者,赏银一万两。若是有蓄意伤害皇兄者,重罚!”
眼见得守城兵士溃败,眼见得火箭纷纷射进来,燃着了城楼,眼见得城中百姓奔走逃命,眼见得敌兵如潮水涌入。凌疏本在外面查看守城的状况,此时不得不一路冲过惊慌失措的人群,和滚滚的浓烟,赶回了杨焘暂居的太守府邸。
北边半天弥漫的都是烟雾,夹杂着隐隐的火光,一阵阵往这边蔓延过来。杨焘已经看到了张皇奔走的下人,也听到了外面不寻常的动静,见到闯进来的凌疏, 顿时一阵心惊肉跳,颤声问道:“那边怎么了?”
凌疏道:“太守已经被射死在城头,扬州北门被攻破,混乱中城楼和一座庙被烧了。陛下,你随我逃走吧,只要能过得长江,再往南走,进入南琼国的地界,赵王便不敢追得这么急,陛下就有机会召集旧部,卷土重来。”
杨焘默然无语,片刻后喃喃道:“旧部?我还有什么旧部?如今四面楚歌,走投无路,纵使有旧部,难道要给我陪葬?”他侧头看看凌疏,凌疏站得远远地,并不往杨焘身边去,只是沉声道:“如今太守府邸定当被严查,非久留之处,请陛下即刻随着我离开这里。”
两人听得外面汹涌的声势,便是乔装易容,恐也是不及。凌疏慌忙扯过一个下人,逼着他脱了外衣给杨焘穿上,想来只要不是那么招眼就行。
尚未出得门来,便有一群兵士砍死几个家丁护院之流,闯进太守府邸来。凌疏不及多言,左手扯了杨焘,右手长剑一振,杀奔出去,不管不顾砍开一条血路,越墙而出,只听得后面混乱的声音:“在这里了,在这里了!快追!快去禀报赵王殿下!”
他带着杨焘狼狈逃窜,慌乱中身上受了几处轻伤,血迹斑斑,却也顾不得管了。但满城俱是敌人,竟不知道往哪里去才好。这次带人搜捕的据说便是淮南侯,他已经下令让百姓都回家去,再出来乱跑,定斩不饶。尔后杨晔亲自带着兵士,一点点一处处搜查得很仔细,看来这次是铁了心要将杨焘捉住了。
这君臣两人躲躲闪闪,只往荒僻处走,只盼着天快些黑下来,但此时还不到午时,这光阴竟然如此难捱。街上百姓听从了命令,渐渐都躲到家里去了,越发显得二人无处藏身。
凌疏听得追兵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渐渐迫近,正焦急间,眼见得前面不远处竟然有一个破城隍庙,慌忙带着杨焘过去,先撑得一时片刻也好。
他慌乱之下,却不知自己二人的一举一动,早被不远处的两个杨晔手下侍卫悄悄看在眼里。那两人揎拳掳袖,欣喜若狂:“快去禀报侯爷,有一万两银子的赏银,届时对半分了!”两人打个商量,一个留下继续监视,一个慌忙展开轻功报讯去了。
这庙中香火想来荒废已久,平日大概就是几个流浪汉栖居,今日却空无一人。两人进了供奉城隍的神殿中,凌疏扯了一个破蒲团过来,道:“陛下,且坐下歇息一会儿。”
杨焘脸色灰败,伸手整整自己身上那件下人的衣服,抬眼看看他,见他身上俱是鲜血和灰尘,一脸疲惫之色,便微微叹了口气,指着不远处的一个蒲团道:“瞧你累的,你去坐那边,也歇歇去。”
凌疏微微一怔,侧头看看他,想来他一旦脱却险境,却又记起天煞孤星这档子事儿来,因此错身离得他远远地。他见杨焘唇角干裂,隐隐沁出了血丝,便道:“我不累,我去给陛下弄些水来。”
杨焘道:“那你快去快回,朕的确有些口干了。”
凌疏出得殿来,没走出几步,却隐隐听得远处兵士叫嚣搜捕之声,北侧半边天依旧浓烟滚滚。他思忖片刻,着实放心不下,只得又折返来,站在殿门口处道:“陛下,外面太乱了,我放心不下。陛下且忍耐些,等得天色暗下来,我一定设法带着陛下出扬州城。我们会有生机的。”
杨焘惨笑道:“生机?别提这个了……不过朕便是死,有你跟着,也不算孤家寡人。”
他支撑着慢慢站起身来,站得笔直,这一瞬间,在这神殿中,仿佛又恢复了一个帝王至尊无上的威严:“凌疏……远梅……”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温柔,一步步走近了凌疏:“你屡次三番劝朕放弃这一切,朕却不肯听你之言,终至落入今日这等境地。你的心中,可有怨恨之意?”
凌疏看着他,摇摇头,道:“没有。”
杨焘道:“为什么呢?朕这般刚愎自用,拖累你到如今。”
凌疏道:“为着陛下是君,我是臣子,又何来怨怼之心。”
杨焘叹道:“果然你我二人只有君臣的缘分么?可是患难见人心,只有你一个人始终跟着我,他们都叛变了!连荆怀玉,朕平日里是如何对待他的,他竟然也去投靠了赵王。只有你,那任鹳和荆怀玉师徒二人异口同声,都说你是天煞孤星的命,是沾惹不得的,连朕这九五至尊也沾惹不得。可是却始终只有你这天煞孤星牢牢地跟着朕,这命格之说,究竟可信不可信呢?”
凌疏脸色慢慢转得苍白,低声道:“微臣不懂命格一说,只是尽量少靠近别人罢了,省得落人口实。”
杨焘走到他身前,看着他微微一笑,温声道:“是吗?朕如今也有些不太信。你我落魄至此,也别讲究什么君臣之别了,过来坐下吧。”言罢要去拉他,凌疏微微退让一下,却也着实疲惫不堪,便跟着他再次走到神殿里面,正欲去他身边不远处坐下,杨焘却突然伸手扯他一把,竟将他扯坐在自己身边。
凌疏从七岁跟着杨焘,两人君臣十余年,杨焘从来不曾使这般大力气拉扯他,待凌疏十二岁去了大理寺,更是鲜少有接触。他这般一扯,凌疏就是一阵慌乱,忙趔趄了身躯离他远些。
杨焘看在眼里,笑道:“你躲什么呢?你才是天煞孤星,按理该是朕跟从前一样,躲着你才对。朕现下倒是不躲你了,你却如避蛇蝎一般,那是为什么?”
于是凌疏忍着不躲,杨焘侧头,凝神看着他:“荆怀玉还说,只有你能打破杀破狼的格局,他说赵王这三个人聚首一处,便是扰乱天下大祸事。只有你能打破,只有你……可是你没有打破,看来他们的确在胡说,他们在骗朕,竟然骗了朕这么多年。他们如今都去投靠了赵王,这是一场阴谋,大大的阴谋,害得朕……”
他的眼光在凌疏的脸上徘徊不去,越来越亮,也越来越诡异,凌疏觉出不对,却又不知如何应对此种状况,只得低下头去。
杨焘轻笑起来,笑吟吟地道:“朕如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朕去查抄你舅舅的家。兵士说你不是他家的人,让你走,你却说自己没有地方可去,就裹着一件大人的破斗篷坐在门边的台阶上,那样仰头看着朕。你那时候看起来可怜极了,对未来完全茫然无措的样子。就那么一瞬间,朕就决定带你回来了。”
他缓慢地伸出手,手指绕上了凌疏额前的一缕乱发,接着搭上了他的下颌,柔声道:“远梅,你说我养你这么多年,我养你干什么呢?真的就是让你做一个忠臣而已?还是放在大理寺里,就那样看着?且说这一辈子,这今生今世,到这种地步,管你是不是天煞孤星,朕是不能忍了,坚决不忍了。”言罢忽然手上加重,按住凌疏的肩头,把他按到了地上。
凌疏骤不及防,脸色瞬间涨得通红,惊道:“陛下……陛下放开我!饶了我……”
杨焘冷笑道:“朕不放,你早就应该是我的人了,却偏偏为着两个混蛋的一番邪说,害得我只敢远远看着,倒是白便宜了杨晔那个小畜生!你从小朕就宠着你,你要什么给什么,却始终不曾对你染指分毫,你不知我忍得有多艰难!看来我错了,如果这一切能重来,我绝不会听信那师徒二人的胡说八道!”
凌疏初始震惊之下,只是告饶不止,此时忽然回过神来,开始挣扎呼喝:“陛下放开我!”却又不敢用力过大。杨焘自是不肯放手,死死地压住了他。两人纠缠在一起撕扯片刻,杨焘见他竟然敢不从,愤怒起来,抽空一个耳光甩在他脸上,接着伸手掐住了他颈项:“你敢反抗朕?忘了你这条命是谁给的?若不是朕把你养大,你如今早已不知是那座荒冢里的一把白骨,你竟然敢反抗朕!”
杨晔在片刻前已经带着人马潜行过来,呈合围之势逼近了这座破庙。而后他另众人原地守候,自己却悄悄潜入,凑到了神殿外的窗户下,一直在外面聚精会神地偷窥,却恰听杨焘正说到:“始终不曾对你染指分毫,染指分毫,染指分毫!”这几个字轰隆轰隆地砸过来,砸得杨晔目瞪口呆,一时竟怔在了那里。
凌疏被杨焘这一个耳光打得一愣,待悔悟过来,却依旧不肯屈就,道:“陛下,你放开……咳咳……纵然我是陛下养大,陛下也不该如此逼迫我!你快放开,不然我……啊……”杨焘已经扯开了他的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