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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2 章
他们从日上三竿值喝道月值中宵。客栈的酒窖几乎被他们喝空。
曲放忧终于醉了。两人在桌边闷头大睡。
一觉醒来,已是次日正午。曲放忧拍拍赵钱儿的脑袋,说:“不就是‘醉春宵’吗?看我去醉梦楼偷一坛出来!”
赵钱儿被他这句话惊得彻底清醒过来,见他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神采,才说:“你有本事,自己去!我就是不喝,也不去捅那马蜂窝!”
曲放忧嗤了嗤鼻子。他第一次入阴山的时候,也不敢随便沾了醉梦楼的酒。这几年过下来,虽然依旧身无长物,却着实改变了许多。
不会为了印证自己的实力去惹麻烦,也不会无端接受别人的好意。虽然仍乐于为一张赏心悦目的脸孔两肋插刀,却已不会满足于美人的一笑。
天地虽大,人一生所能经历的终归有限,能失去的和能得到的,都不会太多。
曲放忧并非不懂得珍惜,只是,不知道值不值得。所以,他寻了个理由到阴山去。
明明不是决斗,定不会有性命之忧,曲放忧却一路都紧张得很,手心一直潮呼呼的。已是十月,天彻底凉了,顺着渗出汗水的毛孔刮进来的风,冰针一般冷。
曲放忧运起内功,周身的寒气立时消退。他于是想到剑自鸣身上裹的那一层又一层厚厚实实的衣服——他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不需要穿这么多。
曲放忧一入阴山,就吸引了诸多关注。
奉夜教紫门的人已经将他要去醉梦楼偷酒的豪言传开了。
醉梦楼的老板娘白曦换上当年‘锁梦银钩’邱溪白行走江湖的行头,端坐在醉梦楼里等。她不是奉夜教的人,不很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却无端地认定曲放忧负了剑自鸣。如果曲放忧敢来,她不会让他好过。
白曦从黎明等到正午,曲放忧一直没有出现。
这一天,太阳隐在厚重的云层中。透过云朵照下来的光线白得几近惨淡。
曲放忧趴在醉梦楼顶层的瓦片上,嗅楼里传出来的酒香。他的鼻子很灵。楼中的酒,或清冽甘醇,或炽烈火辣,或恬淡悠远,都是好酒,却都不是镇楼的名酿。他知道白曦就在这楼里等他,他一旦现身,就难得解脱,所以犹豫着要不要下去问问。
这时候,曲放忧瞥见一个略显眼熟的身影。他直觉认定自己没有见过这个人,却不得不认为她和自己见过的某个人很是相像,而且,那个人不该出现在这里。
那是一个还算漂亮的女人。她穿了墨绿色的衣裳,脚步轻快有力,显然功夫不俗。
曲放忧还没想明白那个像她的人究竟是谁,这女子已经进了醉梦楼。
不多久,醉梦楼的后门打开。还是这个穿绿衣的女子,赶了一辆驴子拉的小车。车上装了十坛酒。这酒坛比楼里其他的坛子略小,矮而且胖,每一坛都贴了红色的封条,上边用小楷写了封坛的日子,因为时日久远,封条上的红色已不鲜亮。封条的两端各贴一张大红色的标贴,其上是一个龙飞凤舞的“醉”字。
看清这个字的时候,曲放忧呼吸一滞。
他听说剑自鸣给孟芳诊脉,开的方子被孟归云收了起来。那时候,他只觉得好笑——不过是几个字。现在看到,却窒闷难耐。
剑自鸣的字,骨架匀停,一笔一划看似随意,却从不会失了意境。他的每一笔,都必然蕴藏昂扬不屈、杀伐决断的大气,因为用剑用惯了,所以有剑意贯穿其中。曲放忧看得多了,还以为他只会中规中矩地写字,不料第一次见他的草书,竟然是在这里,竟然只一眼就认了出来。
字如其人。极度的挥洒流畅,似以无意塑于有型。只是落笔轻了些,显出少许虚浮和寥落来。
曲放忧终于忍不住翻进楼内,问白曦:“那些字,他是什么时候写的?”
白曦不料他身法这般快。她虽已取了双钩,却一招都递不出去。她于是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便说:“听闻曲大侠要来犬醉春宵’。本店的酒已经尽数卖出,明年请早。”
曲放忧一愣,继而追问:“刚才从后门运走的,就是最后一批?”
白曦不料他看得这般清楚,心中一惊,却不动声色,只说:“曲大侠要不要去问问买家?——或许她肯让与你也不一定。”
曲放忧心中一转,莫名想到之前在阴山痛饮,被倚红寻到,继而想到翠袖,忽而心中一亮——那个穿墨绿色衣服的女人,像极了翠袖。
曲放忧不再同白曦纠缠,飞身出去。
到醉梦楼取酒的女子,是碧漫。她带着一车“醉春宵”,一路往西。曲放忧走过这条路,那时候,在前方引路的不是女人,而是与牵魂引配对的追魂蝶。
果不其然,女子走到秋水居,叩响了门扉。
曲放忧不敢紧跟,待她将酒运进去之后,等了好一会儿才潜入。
苑里已经飘出酒味儿。
初时只是清淡的花香,渐渐浓郁起来,成了馥郁浓烈的酒香。这香气仿佛有昂扬的生命力,能从鼻孔渗入脏腑,继而充斥四肢百骸,似乎只要嗅上一嗅,人便会醉去。
曲放忧循着味儿寻过去。
只是个被绿竹环绕的小小院落。院子一侧,凉亭上攀附的紫藤花已经败落。曲放忧本想在此处藏身,但往院中扫了一眼便打消了念头。
院子正中有一株木芙蓉,虽然叶子已经落去大半,仍给人欣然繁盛之感。树下是个石桌,桌子两端的石凳上坐了两个人。
距离曲放忧近些的,是在司徒慕烟的美人榜上排第二位的人儿。她上身倾靠在石桌上,左肘支在石桌正中,托着尖巧的下巴,右手捏了酒盏。酒盏中,碧波轻漾。醉人的香气便是从这里飘出来,萦绕不去。
即便没有这酒香,曾经的“天下第一美人”季悠潋,也是极美的,足以令人沉醉流连。
她穿得不厚,白色的丝绸长裙紧裹在身上,随着她慵懒柔美的姿势勾勒出诱人的轮廓。她束了一条鲜红色的腰带,腰带颇宽,显得她的腰肢细软柔韧。那腰带上垂下鲜红的丝绦,旁边缀着一块玉佩。
玉通体洁白,莹润细腻,麒麟昂首翘足,栩栩如生。
曲放忧记得,自己将剑自鸣从烟波江底捞起来的时候,他身上已经没有了这块玉佩。他本以为他这一路所遇非常,遗失了也不足为奇,便没有问,却不料它在她的身上。
曲放忧不再隐藏气息。季悠潋立即发现了他。她没有转头看他,只淡淡地开口说:“出来吧。”说罢,她将酒盏送到唇边,一仰头就将酒水吞了下去。
石桌对面的人持了酒坛,缓缓为她倒酒。这人,竟是谢豫。
曲放忧走得近了,才发现季悠潋眼中湿气极重,与盏中酒相应,水光潋滟。这光景自然是极美的,曲放忧也知道季悠潋是他最喜欢的那种女人,却从来都不喜欢她。似乎每一次见到她,他都要吃味。
曲放忧终于走到石桌边。他没有坐下,只定定地盯着那个麒麟玉佩看。
谢豫和季悠潋仿佛都看不到他,一个斟酒,一个饮酒,无比专注。他们后方不远处,整整齐齐地摆了久坛“醉春宵”。每一坛上的红贴都贴得很正,其上肆意挥洒的墨迹分外打眼。
曲放忧心中一乱,想要问这些字都是剑自鸣什么时候写的,又想问那块玉佩怎么会在季悠潋身上,结果张开口是,问出来的却是:“他在哪里?”
季悠潋饮酒的动作停了一瞬。她缓缓转过头,看了曲放忧一眼。她姣好的面容上有了深刻的恨意,她用下巴指了指身后的酒坛,说:“拿一坛,走。”
曲放忧没有挪步。他缓缓地开口,问:“他是不是知道我会来?”
“在下得了消息,必然要告知教主。”谢豫插言解释。季悠潋凝了眉头。
曲放忧不在乎由谁来给他答案。他继续问:“是不是我在哪里、见了谁,做了什么事儿,说了什么话,他都知道?”
季悠潋手中的酒盏忽地直飞出去。谢豫伸手去抢,已然不及。季悠潋咬牙切齿地念道:“曲放忧,你要问什么?我已经答应他,无论如何,不会对你动手。这阴山,也一样是你的庇护所。你还要他怎样?!”
曲放忧凝神接下空空的酒盏,回应道:“该问他要我怎样。巩老爷子说他这毒解得仓猝。依他的算计,该不会是等我进了阴山再吃解药吧?要是我执意不肯见他,你们又要怎样?”
季悠潋已然气得浑身发抖,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呼吸也越发深了,纤细的十指用力到完全失去血色。听到曲放忧说出最后一问,她终于耐不住,抢下谢豫手中的酒坛,一掌推了过去。
她用了十成功力。酒水从坛口激射而出,点点酒花化为无坚不摧的利器。
曲放忧拔刀。龙吟以极霸道的姿态破开空气,绞碎了漫天的酒滴。
季悠潋没有再出招。曲放忧便收了刀。他看着施施然安静地坐着的谢豫,裂开嘴笑了。他对季悠潋说:“原来他瞒着你。他说什么你都信,这也罢了,他要找死,你都不拦着吗?”
曲放忧说这句话时,声音逐渐转低,到后来几乎算得上温柔了。
季悠潋紧绷的神色逐渐缓和,漂亮的眼睛中氤氲的水汽终于凝聚,顺着脸颊滑落。她开口道:“他说他受够了。我怎么好再劝他?”
如果一个人出生起就注定不能尝辛辣酸甜、不能劳力费神、不能狂笑饮酒、不能恣意纵情,且每活一天都离不了药石,体力衰竭、五内如焚,还在以能感知得到的速度一天天死去,那么,为什么还要活着?
曲放忧记得,巩方不止一次说过——他不觉得剑自鸣活着是件好事。
如果剑自鸣心意已决,曲放忧来与不来,他都能够承担后果。
曲放忧忽而心颤,他咆哮般问道:“他在哪里?告诉我他在哪里!”脸上的神色却几近哀求。
季悠潋轻声一笑,说:“他还活着。但是,你去又有什么用呢?”
剑自鸣那么骄傲的人,怎么会接受必须依靠别人活下去?
曲放忧突然想到他去雪山找自己的时候。那时候他几乎冻死。自己见到他,只想到他即便如此也要活下去,而不是相信他只是来见他一见。他一直都不信他。
曲放忧轻轻摩挲刀柄。他有点紧张。季悠潋落寞的声音轻轻飘过来:“他已经说了谁都不见。三天,若是他没有活着从鸣剑阁走出来,就要我再放一把火……”
“几天了?”曲放忧问。
“今天是第二天。”季悠潋答道,她不再流泪,直直盯着曲放忧的眼睛,说:“再忍上一天就好,反正,你不爱他。”
“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不要你了。”曲放忧不无恶意地开口,“不论有多么好看,我也不喜欢唯命是从的女人。之前我还想,要是他活下去就是要和你再续前缘,我还该不该过去。呵,现在不用担心了。”曲放忧说着转身,大步离开。他的声音响亮,稳当当地传开来——“我不想他死!不爱他又怎么样,我乐意这辈子什么都不做,只保他一条命。”
☆、第 63 章
曲放忧走后,季悠潋抓来一坛“醉春宵”,拍开坛口便往口中灌。她喝得很急,却依旧矜持优雅,一滴酒水都没有漏洒出来。谢豫安静地看着她,没有劝阻。一坛酒见底之后,季悠潋深吸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