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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你算盘打得精刮,连口头上的便宜都得讨还。”周榭拿了个柑子,先削了顶上一小段皮,然后慢慢剥开,把瓣儿掏出来递给又林:“你这么会算计,将来指定受不了穷。”
“还说我呢。你出嫁,周伯伯难道不送你两间铺子?虽然咱们自己不能亲自上阵去算计经营,可总得懂一些,才不致于让下头的人骗了吧。”
“是是是,你说的很是有理。”
周榭的陪嫁里,还真有两间铺子。都不算大,其中一间就是绸缎铺子——于江镇水运发达,又是江南鱼米丝绸之乡,镇上人家开绸缎铺子的着实不少。手里有这么两个铺子,又有得力的掌柜照看着,一年到头不说挣什么大钱,胭脂、零花这样的钱总是挣得出来的。姑娘出阁到了婆家,倘若一草一纸都要使婆家的,自然处处仰人鼻息。可是自己有吃有穿有钱用,那在很大程度上就免得受气了。
周榭打量着又林——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手帕交,真的和小时候大不一样了,简直是判若两人。原来大大的眼现在没小时候那么圆了,杏核样的,黑白分明。端起茶来喝,眼睛从茶盏上缘朝人这么一看,那种明媚清朗让周榭都觉得十分动人。原来小小的一张脸现在是眉眼精致,清秀动人。整个人一瞧,不是那种第一眼就让人惊艳的美人,但是越看越觉得耐看。
两人说笑了一阵,周榭差不多就没停过笑,心情比又林来之前,那是松快得多了。又林目的达到,看着天色不早,也就起身告辞了。
周榭一直送到她门口,又林催了她几次:“天这样冷,你快回屋去,不要送了。要是万一着了凉,耽误了你来日上花轿,我可赔不起。”
周榭被她逗得不行,伸手拧着她的脸:“叫你贫嘴。你一天不打趣我就难受是不是?这天儿黑的早,给你挑个灯笼照路吧。”
“行了,这才几步路,哪用着灯笼。真的不用送我,你快回去吧。”
两人在门口告别,又林扶着小英的手,步子没敢迈得太大。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小英轻声说:“姑娘当心,这两块石板有点儿活动了,回头让人来平一平压实了才好。”
“嗯,你回头记得提醒我一声,别进门就给忘了。”
李家的门已经打开了,林妈妈站在门口拿着灯笼,看着她们主仆过来,笑逐颜开,忙迎上前:“姑娘回来了?可巧了,奶奶看着天儿不早了,正打发我们去接呢。”
又林笑着说:“这么近哪用得着接。”
后门离厨房近,可以闻到一股煎鱼的香味儿。往远处看,暮色中,差不多家家户户都飘起了炊烟。
到了年跟前,又林也跟着忙了起来。扫年、祭灶、剪窗花儿,贴对子——还有熬糖做糖。德林已经放了假,先生也得过年嘛。这一不用上学,他可放了野马了。四奶奶和又林忙着,他也跟前跑后的,说是帮忙,不如说是添乱来得合适。这边椿米做糕,那边他已经糊了自己一脸一身的白面。这头儿炸着果子,没等放凉就被他抓了去偷吃了,气得四奶奶直要揰他。
这当然只是说说,这么高兴的时候,大年下的,哪会为这个打孩子?德林也明白这一点,所以越发淘气。
又过一年,又长一岁。
年初一早上起来,又林领着弟弟妹妹们给祖母、给爹娘拜年,从他们手中领了压岁的红包。红包和往年一样,沉甸甸的,里面有金钱两枚,小银锞子两枚,铜钱两枚,凑了个六六大顺。又林把压岁钱收进小箱子里的时候,不无感慨地想,她能从父母手中领压岁钱的次数,大概也不会太多了。也许今年,也许明年,她可能也会说定亲事。
时间过得真心快啊。
亲戚本家,邻里之间,相互拜年直十分热闹。又林就领着弟弟妹妹去了几位叔伯家中拜年。作揖的作揖,行礼的行礼,然后领一份压岁钱。这半天又林听到最多的话,就是问她的亲事的。几乎所有的亲戚长辈们都会来这么一句:“已经长成大姑娘喽,该说亲啦。”
起先又林还装羞涩,后来都已经麻木了,装都懒得装了。从二伯母家出来,德林嘻嘻笑着,手里抓着二伯母给的糖瓜和果子,一边学着二伯母的口气打趣姐姐:“成大姑娘啦,要嫁人啦。”
又林瞪他一眼,奈何德林根本不怕。
车子往前走着,德林探头朝外瞧,指着前头说:“姐,那不是五叔吗?”
又林偏头看了一眼,路边果然是本家的五爷,李心莲的爹。他穿着一件灰扑扑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夹袄,缩着头抄着手走着。他旁边还跟了两个人,一个穿着绸面儿羊皮袄子,看打扮不象本地人。另一个则是腰里缠着根棒子,五大三粗的,瞧着就不是善茬。
“坐好了。”
这人是遇上什么麻烦了?
又林可管不了这样的闲事,只能多看了两眼——
又赌输了钱了?
五奶奶过年都没有回来,五爷是一天到晚的不着家,那天从他们家门口过的时候,只见大门紧闭,寥落清冷,一点过年的样子都没有。
第一百零六章
到了七奶奶家,只有七奶奶自己在,七爷已经出去应酬
七奶奶穿着一件浅桃红的缎子袄,脸上喜气洋洋的,让人拿出茶果来招待他们姐弟几个。七奶奶自己没有孩子,倒是很喜欢孩子,搂着通儿不愿意撒手。正说着话,外头又有人来拜年。又林起身想回避,七奶奶笑着说:“都不是外人,不用这么拘礼。”
朱慕贤迈步进了屋。过年,看着他气色也不错,穿着一身崭新的袍子,先看见又林姐弟几个,顿了一下,才向七奶奶请安。
“哎哟,快起来吧。今儿天这么冷,原想着你们都不来呢。家里难得这么热闹,你们可都别走,我已经让厨房预备了,好歹吃了饭再走。”七奶奶笑着用帕子掩着嘴:“说起来,你比我这侄子侄女儿都大,可论辈份就比他们矮一辈了。”
可不是么,又林也想起这茬了。
朱慕贤和又林本来都挺大方的,结果被七奶奶这么一说,倒不好招呼了。朱慕贤踌躇起来,含含糊糊地做了个揖说:“李姑娘好。”
又林和弟弟妹妹一起还了个礼。七奶奶还不依不饶:“哟,大侄女儿,人家给你拜了年了,你不给份儿压岁钱?”
这压岁钱都是长辈给晚辈,年长者给年轻人的。又林咳嗽一声,脸上微微发红,忍着笑说:“压岁钱……当然有。”
她出来的时候倒是备了红包,是给堂哥、堂姐家的孩子的。那些孩子可都得喊她一声姑姑姨姨。朱慕贤这么大个子·居然也和那些小孩子归到一辈里去了。小英听着又林这么说,马上掏出早预备好的红包来—就是个红锦袋,上头系着彩绳,里面一般装着大钱、锞子什么
又林示意小英上前。小英也憋着笑,向前走了一步,托着那只红锦袋说:“朱公子,这是给您的。”
朱慕贤别提多别扭了,咳了一声,没动。
七奶奶催着:“这还客气什么啊·给你你就拿着。”
小英又往前递了一递,声音里的笑意都遮不住了:“朱公子·您拿好啊。”
朱慕贤看了一眼又林。又林穿着一件蝴蝶绊扣斜襟领的缎袄,头发簪了一枝蝴蝶展翅衔珠的钗子,她忍着笑,钗子上的垂珠也在微微颤动,看起来十分娇俏动人。
看着没人能替他解围,朱慕贤只能伸出手来,把那只红锦袋接了过去,那个别扭劲儿就别提了。德林也偷偷的笑·还一本正经地问七奶奶:“七婶儿,我也得给一份儿吧?”
“可不是,论理儿你还是叔叔呢,自然得给。”
德林果然也掏出个荷包来:“来来来,朱······”他犹豫了一下,这个侄儿两个字是怎么喊不出来的,可是又不能象往常一样喊朱大哥,这么一犹豫,就含糊过去了:“给你压岁钱,快来拿着。”
朱慕贤看了他一眼·德林下巴一抬:“给你啊。”
朱慕贤没办法,也伸手接了过来。不过看他的那一眼里明晃晃的写着“你给我等着”的意味。德林朝他伸了一下舌头,嘻嘻笑着藏到双林身后去了。
经过这么一茬·朱慕贤也不好再待下去了——面对这几个一个个充大的“长辈”,真是别扭极了。不管七奶奶怎么客气,朱慕贤也坚定的告辞了。
又林他们姐弟当然也不会真留在七奶奶这儿用饭,告辞出来上了自家的车。一个镇上不是亲戚就是故交,还有好几家得去。比如周家,嗯,朱家也得去。德林哧哧的笑了好一会儿,才说:“姐姐·等下咱们去朱家——那我管朱奶奶唤什么?”
呃·平时朱老太太和李老太太是平辈论交的,朱老太太还年长呢
但是真要从七奶奶这拐了三四个弯的亲戚论起·朱老太太可就得改口叫朱伯母了!
又林敲了一下他的脑门:“你啊。差不多就行了,还惦记着再当一回叔叔?”
连玉林也撑不住笑了·姐弟几个笑成一团。
车子又拐了一个弯,这回是向回家的方向去了。
街上远远的近近鞭炮声响个没完,一片过年的喜庆气氛。
又林耳朵灵,隐约听着鞭炮声、人声之中,好象还有些别的什么声音—与这一片祥和喜乐并不协调的声音。
骡车再向前走,那声音更清楚一些了——有哭喊声,夹杂着呼喝怒骂声。
大过年的,这是出了什么事儿?而且眼见着这一片就这么几家人了,除了自家、周家,朱家,还有就是另外两家邻居。平时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实在不知道是哪家这会儿出了事。
德林也听见了,这么大的孩子最是好事,早忍不住了,揭起车帘子往外看。
“别胡闹,当心掉下去。”
德林才不听她的,还往外多探了探身,脑袋左探右转的,忽然说:“姐,你看!”
德林朝前一指,又林从帘子缝里看见—前面正在纠缠的,还都是熟人呢!被夹在中间的就是刚刚在七奶奶家见过的朱慕贤,一个女子正哭哭啼啼的揪着他的袖子哀泣求恳。那个女子也不是旁人,正是又林的本家姐妹李心莲。旁边跟着拉扯呼喝的几个人里头,一个是李心莲的爹,另外几个都很面生。
这是闹的哪一出?
那些人挡住了本来就不算太宽的道路,骡车只能停了下来。李心莲尖锐的哭声听得更清楚了。
“朱公子,求求你可怜可怜我吧。我爹他不是人。为了还赌债亲生女儿都能卖!我被这些人带了去还能有什么活路?求你救救我……我可以为奴为婢,做牛做马报答你,你可不能见死不救······”
“李姑娘,你快松开手。这男女授受不亲!你起来说话!”
“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我要被这些人弄了去肯定没有活路了,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这……这叫什么事儿啊。
虽然是只言片语,又林也听出端倪来了。
这个五叔怎么干出这样的事儿来了?为了赌,连女儿都要卖了?
他偷过五奶奶的首饰,夫妻间还动了手。五奶奶回娘家时带走了小儿子,肯定也把家里值钱的家当也收拾上了。五爷没旁的可典当,就打起了亲生女儿的主意?
好吧,但是这怎么能和朱慕贤扯上关系呢?李心莲这又是怎么回事儿?朱慕贤和她一无亲二无故的,出门拜年串门的,怎么就被揪住了,当成了活菩萨救世主了?
朱慕贤出门,身边只跟了一个赶车的长随和一个书墨。书墨这会儿不在场,不知道去了哪里。那个长随正满面怒色,挽着袖子和人理论:“你们都是些什么人啊!还不快些放手!”
朱慕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