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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求真看到琦琦的信。
“求真,读到你们整理过的小郭探案故事,时光仿佛倒流,回去三十年不止,细节历历在目,然而已经物是人非,小郭其实并非一流侦探,他太有原则,太富感情,办起事来,感情丰富,懒洋洋,又开始怀念他了,无休无止,希望将来去到那更美好之地,我俩可以重逢,琦琦字。”
大家还能在另一个地方聚头吗,照样聊天扯谈东家长西家短,完了饱餐一顿,开瓶好酒……求真叹口气,她把信笺压在镇纸下。
这一年过得特别宁静。
求真叫人来整理花园,园丁是个年轻小伙子,求真要求他种紫藤,用手势形容花串挂下摇曳曼妙之姿,谁知他摇摇头,“多虫子。”叫他种,“滴血之心”,他又说:“花种难求。”求真叹口气,世事古难全,“那么,玫瑰花吧。”小伙子眉开眼笑,“有,方便。”
小郭探案故事继续在当地一张著名日报上发表,读者人数之多,取得压倒性胜利。
求真想趁机推出列嘉辉与许红梅的故事,奈何欠一个结局。
第13章
夏季到了,求真偶然也会到园子坐坐。
一日正在树荫下阅报,忽然有一部车子轻轻停在门前。
求真抬起头,只见司机下车,拉开车门,轻轻扶出两个老人。
求真呆住了,她第一眼先看到那白发婆婆,吃一惊,脱口而出喊道:“红梅!”
是,正是许红梅,她又老了,正缓缓向求真走来,朝求真笑了一笑,啊,一张脸犹如干梅一般,皮肤皱在一块,瘦且小,只余一双眼睛,仍然炯炯有神。
“求真”
求真此刻又成为她的小辈。
许红梅打扮得非常整齐,她把手套缓缓除去,紧紧握住求真的手。
求真问:“要不要进屋子去,怕不怕风大?”
“阳光很好,就在这里坐一会儿好了。”
在她身后的是列嘉辉,他拄着拐杖,仍然风度翩翩,欠一欠身,“求真,你好。”
求真由衷地欢喜,“列先生,你好。”
他俩终于一起终老。
“请坐。”求真让坐。
“你们俩谈谈,我去巡一巡园子,花床打理得很好,嫣红姹紫开遍。”
许红梅轻轻转动一下颈上的珍珠项圈。
“红梅,你果然没有食言,你回来看我了。”
“我还不致于连这样的诺言都守不往。”
“是我多心多疑。”
许红梅微笑,“求真,你我一见如故。”
这一贯是交待要事的开场白,人到了这样的年纪,要交侍的是什么,不难明白。
求真不肯接受事实,顾左右言他,“你有没有再同列先生结婚?”
许红梅的听觉仍然相当好,当场答道:“我想,只有我才能说,一纸婚书,对我俩来说,已不算一回事。”
求真笑得弯腰。
“求真,我俩因为相爱,衰老得快。”
可恨原医生的手术有缺憾。
“可是这一年内每个日子,我们都奇妙地度过,开头,我们是一对不相识的年轻人,身边各有伴侣,然后,我们钟情对方,跟着,我们一心恋爱,原医生成全了我俩,我们衷心感激。”
求真静静聆听,“那多好,最主要是当事人高兴。”
“现在我俩已白头偕老,求真,我已无所求。”
求真握住她的手,“红梅,你浓缩的一生十分精彩。”
“是呀,都无暇理会世界大事,民生疾苦,生活细节。”
看得出通货膨胀、物价高企与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呀,”许红梅凝视花畔的列嘉辉,“我们真是太幸福了,倘若再活那么三五十年,少不免日久生厌,初而口角,继而分手,现在多好,我们没有时间闹意气,亦无机会见异思迁。”
求真颔首。
“现在我们回到老家来终老。”
“是否要我做些什么?”
红梅摇摇头,“也没有什么可做的,我同嘉辉的财产全部捐赠大学作奖学金,日常生活也不乏人照顾,我们真正可以安享晚年。”
心境那么平和,真正令人高兴。
“老朋友只要能够时时见面,于愿己足。”
“我一定常常来。”
“我们仍住在老宅里。”
这时,列嘉辉已走近。
许红梅笑道:“他来催我了。”
他不舍她把时间用在别人身上。
许红梅先上车,列嘉辉跟求真说:“一晃眼,她已满头银丝,可是在我眼中,她永远是个少女,你觉得她老吗?我不觉得。”
求真微笑。
“我仿佛昨天才认识她。”
黑色大房车缓缓驶走。
求真目送车子在弯角消失,放下心头大石,故事终于有了结局,她可以发表这一则传奇了。
为着记念小郭先生,她仍把故事列为小郭探案系列之一。
故事一开始发表,郭晴便找上门来。
“他们回来了。”猜得很准。
“是。”求真并不企图隐瞒。
“他们现在是什么样子?”
“许红梅四只眼睛,列嘉辉的手足变为触须。”
“姨婆,请莫难为小辈。”
“看上去,他们似一对老人。”
“是很整齐漂亮的老人吧?”
求真点点头,“他俩自有专人服侍生活起居。”
郭晴想了一想,“晚年生活有着落,是很要紧的事吧?”
求真哑然失笑,“你说呢?”
“那么,要从何时开始为安享晚年作出准备?”
求真又反问:“你说呢?”
“不用现在开始吧?”郭晴充满疑惑,“我才二十六岁,再过十年差不多?”可是他也不十分肯定,“或许越早越好?岁月过得太快,转瞬间又一年,我该怎么办?”
求真拍拍他肩膀,“晚上有空慢慢想通此事。”
“你呢,姨婆,你几时开始筹谋晚年生活?”
“说来话长,你有没有六小时?少一分钟都讲不完我的辛酸史。”
“人到了一定年纪,必定有点伤心史吧。”
求真似笑非笑看着他,“你想查姨婆的背景?”
小郭嘻嘻笑。
过一会儿,他问:“他们仍住在老宅里?”
“不要再去骚扰人家了。”
小郭想一想,“我添置了一些仪器,让我这样说,他们不会发觉有人骚扰他们。”
“小郭,你好比一只臭虫。”
小郭侧头想一想,“在叔公的记录中,从未提及有人叫他臭虫。”
“你怎么能同你叔公比。”
“是,他已逝世,得到的尊重,一定比我多千万倍。”
求真回忆到青年时与小郭先生争执的情形,她有叫过他不堪的称呼吗?从来没有,她一直敬佩他。
“请勿惊动二位老人家,不然我不会放过你。”
“遵命”
这次,小郭拍摄回来的是电影片断。
据小郭说,摄影机在一百公尺以外的山坡上,拍摄列家大宅的后园。
看日影时值黄昏,列嘉辉与许红梅正对弈,一人一步,其味无穷。
镜头推近,求真发觉他们玩的是一副兽棋,即大象吃老虎,老虎吃狗,狗吃猫,猫吃鼠,鼠又吃大象那种儿戏,求真莞尔,正是左右不过是玩耍取乐,何必深奥无比。
只听得列嘉辉问许红梅:“凉不凉?”想把外套脱下搭她肩上。
可是立刻有看护上前为她加衣。
许红梅对列嘉辉一笑,缓缓站起来,把手臂穿进他的臂弯,“进去吧。”
“不多坐一会儿?”
“我觉得有人在偷窥我们。”
听到这句话,求真的脸都涨红了。
片断中止。
郭晴说:“老太太真厉害。”搓搓手,吐吐舌头。
“你满意了?”
“满意。”
卜求真也很高兴。
过了两日,她正阅读,忽尔眼困,轻轻倚在安乐椅上,不知不觉堕入梦乡。
开头睡得非常香甜,四周一片宁静,求真甚至同自己说,就此一眠不醒,也没有什么遗憾。稿件已全部写妥,搁案头上,她也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交待,心境平稳,毫无牵挂。
正在享受,忽见一人影冉冉入梦来,风姿绰约,朝求真招手。
求真定睛一看,来人却是许红梅。
许红梅年轻貌美,穿着上一个世纪式样的华服,笑吟吟说:“求真,难为你一直对我好,今日我回去,你也不来送我。”
求真怔怔地道:“你忽老忽小,我一时不知是你。”
红梅叹口气,“求真,再见了。”
求真抢上前,“你去何处?”
正在此时,“嘭”一声响,求真自梦中惊醒,睁开双眼,只见案头大水晶花瓶摔倒在地。
她顿觉蹊跷,自椅上跃起,披上外套,驾车往列宅驰去。
新管家前来开门,说:“老先生正休息—”
被求真一掌推开,一径闯进。
看护迎上来,“什么事,这位太太找列先生何事?”
“他们在哪里?”
“在书房——”
求真没听完她的话就奔过去推开书房门。
他们的确在书房里。
一架老式录音机正在轻轻播放一首不知名的老歌,歌手情意绵绵,哼出纠缠的字句。
许红梅躺在长沙发上,列嘉辉蹲在她身边。
“红梅!”求真唤一声。
两个人动都不动。
看护立刻趋前去观察。
这时,求真反而驻足不前,她缓缓伸出手,按停了录音机,她听到的最后一句歌词是“要不是有情人跟我要分开,我眼泪不会掉下来掉下来”,求真低下头。
看护错愕地抬起头来,“十五分钟前,我才服侍他们服过药。”
求真轻轻问:“他们平和吗?”
“你来看。”
求真走近一步,只见许红梅像睡着了一样,双手搁胸前,异常安乐;列嘉辉伏在沙发扶手上,一手按住许红梅的手。
求真点点头,他们仿佛还在对话,刹那间,动作与声音凝住。
看护说:“我马上去通知王律师以及陆医生。”
求真缓缓退出。
大宅马上骚动起来,佣人们都聚集在会客室议论纷纷。
求真觉得此处已没有她的事,便静静自大门离去。
其他人竟没有注意到她走开,这神秘的女客来了又去了,稍后律师与医生都会问及她是谁,可是没人能够回答。
求真驾着小小房车,并没有即时回家,她把车开到郊外一个悬崖。
在小路尽头,她停好车,下车慢慢朝山坡走去。
她知道山坡上有一块极其葱绿的草地,在草地上,有一座灯塔,灯塔的另一边是悬崖,悬崖下是大海。
求真很熟悉这个地方,她常常来,不一定在心情欠佳的时候,高兴之际也喜欢来看看蓝天白云碧海,只是爬到这个山坡上,颇需力气,近年她不大来了。
今日她虽然慢慢地走,也略觉气喘。
可是花些力气爬上去,她会得到报酬。
终于看到那座灯塔了,求真松口气。
可是,站在灯塔脚下,背着她,站在悬崖边看海的高个子是谁?
连背影都那么俊朗潇洒,穿件黑色长风衣,山顶劲风吹来,衣袂飘飘,更添一股出世脱俗味道。
求真迟疑了。
没想到有人捷足先登,比求真更早,到这座灯塔边来冥思,别看那块草地那么大,其实只能容一个寂寞的人,一颗孤独的心。
求真想打回头。
她不愿骚扰那高个子。
刚想转头,那人似听到身后有动静,蓦然转过头来。
求真喜出望外,“原医生!”
可不正是浪迹天涯,可遇不可约的原医生。
“求真。”他的声音永远那么热情。
他过来紧紧握住求真的手。
从他头发凌乱的程度看来,原医生站在悬崖边,已经有一段时间。
他在这里干什么?求真纳罕。
但是原医生却知道她为何而来。
他一开口便说:“你已同列嘉辉与许红梅二位道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