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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墨重彩画就的眉眼俊俏风流,却盖住了真容实情,教人看不见身上痛楚,眼底悲辛。
祝载圳忍了一霎,压低声音道:“下来。”
他知道他听得见。
台上人并没转眼看他一霎,仍是全神对着戏里婵娟诉说情肠,倒是丽娘分神瞄了他一眼。
他又逼近两步,几乎紧贴着戏台了,沉甸甸喝道:“给我下来!”
身后轻哗纷然。丽娘身段一颤,独有柳生依旧无动于衷,字字悠然温存道:“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
他抓住台边围栏,双臂一撑,翻身跃上齐腰高的戏台,正落到柳生跟前。
箫笛丝竹声顿止。楚流云“啊”了一声,不由紧紧扯住林迁手臂。祝载圳一把将他推到一旁,猛地上前抓住林迁,扛起来就往后台走。
也不知是惊怒还是羞耻,从后台到阁楼,一路上林迁伏在他肩头不语不动,似是竭力忍耐,身子却僵硬得发着抖。直到进了楼上卧房,他才将人搁倒床上,林迁便一个耳光罩脸直砸上来。岂知他是早有预料,胳膊一架便挡住了,一壁便伸手摸到他腰下。林迁已是气迷了心,就势便往他身上踢;祝载圳正扯着他里头戏服,不提防间肩头结结实实挨了他一踹,差点儿摔下床。他翻身扑上来,死死按住他肩膀,沉声怒道:“行了,别闹了!”
林迁死死盯视着他,涂满粉彩的脸上看不真神色,一双眼却几近迸出火来。祝载圳瞪了他一霎,便一手压住他肩头,一手伸下去硬掰开他腿。象牙白的纨裤上赫然浸了半个巴掌大的血迹,也不知是在戏台上就发作了,还是眼下和他这通折腾的缘故。
他伸手往他衣下一摸,脊背上湿汗淋漓,冷水浇过一般。登时一腔无明火直燎到胸口,他合身压死了他,鼻峰直逼在他脸颊上,眼中似要伸出手来生生撕了他:“你就非得作死?你就不能教我——”他咬着牙,每个字都像是迸裂的碎石般砸下来:“就不能教我顺心!”
到底是自己先和他说了这个字。他原本是万万出不了口的,更觉得自己不须说出口——深夜里一刻不离地守着他,开了一昼夜的车赶回来瞧他,把最后一道门敞开了等他……他不信这个人看不透自己的用心。在别人身上,譬如楚流云,他可是知情识意得很!
可他偏是全瞧不见,或是根本视若无睹。他对他好,他不领受;他气恨了给他罪受,他便更下毒手折腾自己,用自造自找的苦来盖住他给的痛——说到底,他是一分也不肯受落他的。任他是什么用心,他从不曾看到。
他伸手掐住他下巴,沉重的气息直扑上他口鼻,似乎要把这话从他腔子里灌进去,直通进他心底似的:“你到底是瞎了,还是傻了?!”
林迁一言不发,透过油彩面具,与他对视的目光坚如磐石。
他猛地低下头,重重吻上他嘴唇。殷色胭脂化在嘴里,涩得发苦。
林迁一口咬下去,伸手狠狠推开他肩头。玉颜朱唇都已揉得一片狼籍,连声音也颤抖得几不可辨:“我不教你顺心?那我的心呢,你问过我的心么!”他重重戳着自己的胸口,“你几曾问过我可愿意,我想的是什么?”
“你对我‘好’也罢,‘不好’也罢,”他逼视着他,一字一句道:“有几次是把我真当做个人了!”
其实他一向都知道。他不肯消受他这点真心,非是不知不懂,只是意气所在,不能甘心。
不能甘心。就如当年他的母亲,尽管那个中国男人拯救了她,庇护了她,给她安定富足的生活,对她亦非没动一点真心。可她却始终不肯屈服从命——即便与他血脉淌到了一处,她就连这点余孽也厌恶。
情场一如征战,总有些领地和民族太过坚韧,绝非穷兵黩武便可征服。
原来这世界上最难消除的怨憎,如同国仇家恨,无过于一个人真动了心,而另一个,却没有。
他缓缓放开了手,站起身来,站在床边看了他半晌,转身便走。待到门口,却又停住了。
“林老板,这段日子,”他并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祝某人多有得罪了。”
林迁闭上了眼睛。一时遍身僵冷,只有眼角似有一缕温热,徘徊了一霎便散了,到底没有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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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祝旅长为得林仙郎冲冠一怒,三尺戏台上抱美而下,生把一出“惊梦”唱成了“抢婚”——这折子堪入传奇的风月好戏,一时成了街头巷尾头一份磕牙消遣。然而这出奇谈的热度并没维持几天,合城老少爷们的眼珠儿就盯到了另一桩正经事上——为阻止朝鲜浪人开渠淹田,万宝山四百多乡民自发掘坝,反被日警开枪威慑,死伤数十人——这已是不加掩盖的武力威胁了。据说张少帅为此业已提前结束了南京之行,匆促赶回,足见事态非轻。
其实自打从老毛子手里夺了南满铁路,日本人肚里的鬼算盘已是路人皆知,东三省便如坐在个浇满油的草垛子上,就差了最后这一点火星子。眼见得山雨欲来,富绅巨商已暗中收拾身家,预备着战端一开就往关里跑;平民百姓却是走也难走,只盼这二十几年都危而不险地过了,或许此番也能太平无事。又指望着少帅麾下那二十万东北兵,就有些许风浪,也总能护得三省平安。这般一壁忧心着,一壁侥幸着,日子却还得照旧得过,该讨生活时依旧去奔波刨食,该找乐子时依旧去消遣寻欢——正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那庆云班每晚仍是“姹紫嫣红开遍”,摸枪杆子的还搂着戏子“赏心乐事”,平头百姓又能操上哪份子心?
然而却非人人皆能如此麻木得豁达。这晚林迁才下台卸了行头,后台便来了个不速之客。他抬眼瞥见来人,心头不觉微怔,起身勉强微笑道:“程大少,好久不见。”楚流云却取笑道:“呦,竟是我师侄子来了——程大少,今儿是要跟师哥学哪出戏?”
程云逸道:“这回倒不是跟林老板学戏,而是专程给二位送戏的。”说着便把卷本子递了上来。楚流云就在林迁手里一看,便笑道:“怎么,程大少这是专为我们俩写的新戏?”
程云逸点头道:“是,这确是我专为林老板、楚老板量身写的。”楚流云闻言惊喜道:“真不知程少爷还有这手文采——真承蒙程大少看得起,可教我们怎么谢您?”原来梨园行里的风气,向来只有拔尖儿的名角才有人专程写了新戏来捧,因此且不论程云逸本子写得如何,这份心意便足令楚流云欣喜感激。又因林迁近来总是闷闷的,他正挖空心思讨他欢喜,此时见林迁看得仔细,因凑趣笑道:“师哥这就看入了迷?和我说说,程大少都写了什么?”
林迁看了他一眼,便将手中卷本递回了程云逸:“真对不住——程少爷,这出戏,怕是我们师兄弟唱不了。”楚流云吃惊道:“怎么了?”林迁并不答话,程云逸却对他道:“这出戏叫‘清平调’,写的就是明代嘉靖年间名将戚继光、俞大猷抗击倭寇,靖海卫国的故事。”他顿了顿,又缓缓道:“倭寇,是明朝对东洋侵略者的蔑称。”楚流云怔了怔,便道:“那不就是日本人?呀,这戏可真应景儿了。”
林迁皱眉叫了一声:“流云!”转而对程云逸道:“程大少见谅,这戏庆云班真唱不了。”程云逸打开卷本,曼声念了句:“‘千古伤心国事,万顷惊涛怒马。拚却个英雄恨埋黄沙,则换它生民安乐天下。’”他放下手里卷本,望着林迁道:“这戏写得是不好。但不知林老板到底是‘唱不了’,还是‘不肯唱’?”
林迁道:“戏是好戏,只是庆云班没本事唱。”程云逸凝视他道:“为什么庆云班唱不了?如今满奉天都知道林老板、楚老板的戏唱得好,难道二位就只会‘听琴待月’‘游园惊梦’?”林迁略一默,道:“错承程少爷抬爱。戏子不过是下九流,生逢乱世,只求太太平平讨口饭吃,不敢妄谈家国大事。”程云逸挑眉道:“于是任凭国家危难,日本人的刺刀都戳到我们胸脯子上了,林老板还是要歌舞升平,‘隔江犹唱□花’么!”他“啪”的一声将卷本摔到桌上:“我一向敬重林老板为人清高,就是祝旅长那回,我也全当您是身不由己——看来程云逸还真是看错了人了!”
林迁脸色顿时一灰。楚流云听他说到这里,忙道:“程大少,你不能这么说我师哥!那事儿上师哥本就是……是被迫的。”他转眼瞥见林迁脸色,咬着嘴唇忍了一霎,又低低道:“你们不能都这么冤枉他。”
程云逸一言不发。林迁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涩然道:“因此林某人才不配唱这出‘清平调’。戏是好戏,还烦程大少另请高明。”
“我正是不想看林老板受不白之冤,因此这出戏才更是非林老板不可!”程云逸手指窗外,提高声音道:“日本人指使朝鲜流民占我土地,伤我同胞,张少帅、祝旅长之流却坐视不管,一味忍让,放任对方越发肆无忌惮——万一真到那天,他们做了吴三桂,林老板难道不怕自己也被写进‘圆圆曲’?”他盯紧了林迁,一字一句:“所以我写这出戏,专请林老板唱,就是要帮着林老板向外界、也向他表明立场!”
原来不过是要借他做一出攻心计,把那个人逼上梁山——他与他的关系已然众所周知,若是枕边戏子都作激昂论调,他又怎堪继续靖绥退让?纵使激将不成,羞也羞死了他。
程云逸犹自殷切道:“林老板,莫忘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林迁僵然默立良久,才缓缓摇了摇头。
“程大少,林某到底有负您期望了。”
程云逸疾声道:“林老板!”林迁极是苦涩地一笑,低声道:“这事情,我做不了。”
最是意难平的,便是当初他逼他。因此便不能照样也去逼他。
程云逸去后,他独自半躺在竹椅上,凝目望着桌上那卷戏本子,眼底却是乌洞洞地空茫一片。楚流云松了程云逸回来,因见他这副神色,迟疑了下,便低柔劝道:“……这个程大少就是个少爷脾气,不管不顾的,师哥你别生他气。”
“啊?”林迁似是才省过神色,怔了一怔,才淡然笑道:“我不生气——生他什么气?”
他是真的不生程的气。对于勇于直面或公告自己爱憎的人,他其实是敬服乃至羡慕的。
他自问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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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仿佛是预告流年不利似的,民国二十年的夏季来得分外急促又酷热。才刚入西历七月,日头便像是点了个炽白的火球,整个奉天城闷热得像口倒扣的锅,一丝风一星雨也不见。然而比这苦毒天气更熬煎人的,却是四面八方传来的各色坏消息:继当场开枪之后,日警又大肆逮捕中国乡民十余人,酷刑拷打折磨。跟着又实枪荷弹在万宝山一带布防,地雷战壕一应俱全,扬言“五里内若见任何中国人,概以间谍罪行处决”。至七月三日,朝鲜也悍然掀起排华报复,蔓延汉城、平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