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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我在洗衣服……”碧菡用袖子擦著眼泪,不能哭,不能哭,父亲最忌讳早上有人哭,他说这样一天都会倒霉。不能哭,不能哭……可是,眼泪怎么那么多呢?
“洗衣服?!”母亲三步两步的走进后院里,顿时又是一阵哇哇大叫:“天哪,她要败家呢!衣服一件也没洗好,她倒掉了整包的肥皂粉!……”完了!准是那些肥皂泡泡害人,她一定不知不觉的用了过多的肥皂粉。母亲折回到厨房里来,脸色更青了,眼睛瞪得更大了,她直逼向她。“你在洗衣服?”她压低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的问:“你在洗什么衣服?”举起手来,她又来拧她的耳朵,碧菡本能的往旁边一闪,母亲没抓住她,却正好一脚踩在地上的稀饭里,稀饭粘而滑,她手里又抱著个孩子,一时站不牢,就连人带孩子跌了下去。一阵砰砰碰碰的巨响,碗橱带翻了,碗盘砸碎了,孩子惊天动地的大哭起来。
碧菡的脸色吓得雪白,她慌忙扶起了母亲,抱起地上的小弟弟。父亲三脚两步的抢了过来,一把抱走了孩子,母亲站直身子,呼天抢地般的哭叫了起来。
“她推我!她故意推我!她这个婊子养的小杂种!她想要害死我们母子呢!哎唷,我不要活了!我不要活了!她推我!她连我都敢推了!哎唷……”
碧菡睁大了眼睛,声音发著抖:
“我没有……我没有……”她嗫嚅著,喘息著:“我真的没有……”父亲把小弟弟放在床上,那孩子并没受伤,却因惊吓而大哭不停。父亲大跨步的走了过来,在碧菡还没弄清楚他要干什么之前,她已经挨了一下重重的耳光,这一下重击使她耳中嗡嗡作响,脑子里顿时混沌一片。她想呼叫,却叫不出来,因为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无数的打击已雨点般落在她的头上、脸上,和身上。她头昏目眩,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只感到撕裂般的疼痛,疼痛,疼痛……然后,她听到一声凄惨的呼叫:“爸爸!请你不要打姐姐!请你不要打姐姐!”
是碧荷!那孩子冲了过来,哭著用手紧抱住碧菡,用她小小的身子,紧遮在碧菡的前面,哭泣著喊:
“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
父亲的手软了,打不下去了,他废然的垂下手来,望著这对幼年丧母的异父姐妹。跺了一下脚,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孽债!”他说:“真是孽债!”
碧荷瘦小的身子颤抖著,她那枯瘦的手腕仍然紧攀在碧菡的身上。父亲再跺了一下脚:
“碧菡!今天不许去上课!你把那些衣服洗完!再去把小弟的尿布洗了!而且,罚你今天一天不许吃饭!”
父亲掉头走开了。碧菡退到院子里,坐下来,她又开始洗那些衣服。碧荷跟了过来,搬了一个小板凳,她坐在姐姐的身边。
“碧荷,”碧菡低声说:“你该去上学了。”
“不!”碧荷坚决的摇著她的小脑袋。“我帮你洗衣服!”
“你洗不动,”碧菡的眼泪顺著面颊滚下来。“你听我话,就去上课。”“不。”碧荷的眼泪也滚了下来,她抽泣著。“我要陪你,姐姐,不要赶我走,我可以帮你洗尿布。”
碧菡伸出手去,轻轻整理碧荷鬓边的头发。碧荷抬眼望著姐姐,她用衣袖去拭抹碧菡的嘴角。
“姐姐,”她哭泣著说:“你流血了。”
“没有关系,我不痛。”
“姐姐,”碧荷压低声音说:“我恨爸爸。”
“不,你不可以恨爸爸,”碧菡在洗衣板上搓著衣服,那些肥皂泡泡又堆积起来了。“爸爸要工作,要养我们,爸爸很可怜。你不可以恨爸爸。”
“那么,我恨妈妈!”“嘘!”碧菡用手压住了妹妹的嘴唇。“你不可以再说这种话,不可以再说!”她擦拭著那张泪痕狼藉的小脸。“别哭了,碧荷,别哭了。”碧荷努力抑制了抽噎,她望著碧菡,小脸上是一片哀戚。碧菡尝试对她微笑,尝试安慰她:
“让我告诉你,碧荷,”她说:“你不要伤心,不要难过,因为……因为……”她看著那些带著彩色的肥皂泡:“因为生命是美好的,是充满了爱,充满了喜悦,充满了希望,充满了光明的……”
碧荷张大了眼睛,她完全不了解碧菡在说些什么,但是,她看到大颗大颗的泪珠,涌出了姐姐的眼眶,滚落到洗衣盆里去了。碧云天8/50
5
俞碧菡有三天没有来上课。
对萧依云这个“临时”性的“客串”教员来说,俞碧菡来不来上课,应该与她毫无关系。反正她只代一个月的课,一个月后,这些学生就又属于李雅娟了。如果有某一个学生需要人操心的话,尽可以留给李雅娟去操心,不必她来烦,也不必她过问。可是,望著俞碧菡的空位子,她就是那样定不下心来。她眼前一直萦绕著俞碧菡那对若有所诉的眸子,和嘴角边那个怯弱的、无奈的微笑。
第四天,俞碧菡的位子还空著。萧依云站在讲台上,不安的锁起了眉头。“有谁知道俞碧菡为什么不来上课吗?”她问。
“我知道。”一个名叫何心茹的学生回答,她一直是俞碧菡比较接近的同学。“我昨天去看了她。”
“为什么?她生病了吗?”
“不是,”何心茹的小脸上浮上一层愤怒。“她说她可能要休学了!”“休学?”萧依云惊愕的说:“她功课那么好,又没生病,为什么要休学?”“她得罪了她妈。”“什么话?”萧依云连懂都不懂。
“她说她做错了事,得罪了她妈,在她妈妈气悄了以前,她没办法来上课。”何心茹的嘴翘得好高。“老师,你不知道,她妈是后母,我看那个女人有虐待狂!”
虐待狂?小孩子懂什么?胡说八道。但是,一个像俞碧菡那样复杂的家庭,彼此一定相当难于相处了。总之,俞碧菡面临了困难!总之,萧依云虽然只会当她三天半的老师,她却无法置之不理!总之,萧依云知道,她是管定了这档子“闲事”了。于是,下课后,她从何心茹那儿拿到了俞碧菡的地址,叫了一辆计程车,她直驰向俞碧菡的家。
车子在大街小巷中穿过去,松山区!车子驰向通麦克阿瑟公路的天桥,在桥下转了进去,左转右转的在小巷子里绕,萧依云惊奇的望著外面,那些矮小简陋的木板房子层层迭迭的堆积著,像一大堆破烂的火柴盒子。从不知道有这样零乱而嘈杂的地方!这些房子显然都是违章建筑,从大门看进去,每间屋子里都是暗沉沉的。但是,生命却在这儿茂盛的滋生著,因为,那泥泞的街头,到处都是半大不小的孩子,穿著臃肿而破烂的衣服,虽然冻红了手脚,却兀自在细雨中追逐嬉戏著。车停了,司机拿著地址核对门牌。
“就是这里,小姐。”萧依云迟疑的下了车,付了车资,她望著俞碧菡的家。同样的,这是一栋简陋的木板房子,大门敞开著,在房门口,有个三十余岁的女人,手里抱著个孩子,那女人倚门而立,满不在乎的半裸著胸膛在奶孩子。看到萧依云走过来,她用一对尖锐的,轻藐的眼光,肆无忌惮的打量著她。萧依云感到一阵好不自在,她发现自己的服饰、装束,和一切,在这小巷中显得那样的不谐调,她走过去,站在那女人的前面,礼貌的问:“请问,俞碧菡是不是住在这儿?”
女人的眉毛挑了起来,眼睛睁大了,她更加尖锐的打量她,轻藐中加入了几分好奇。
“你是谁?”她鲁莽的问:“你找她干什么?”
“我是她的老师。”萧依云有些儿恼怒,这女人相当不客气啊。“我要来访问一下她的家庭。”
“哦,”那女人上上下下的看她。“你是老师,倒看不出来呢!怎么有这么年轻漂亮的老师呢!”她那冰冷的脸解冻了,眉眼间涌上了一层笑意。“真了不起哦,这么年轻就当老师!”
一时间,萧依云被弄得有点儿啼笑皆非,她简直不知道这女人是在讽刺她还是在赞美她?尤其,她那两道眼光始终在她身上放肆的转来转去。
“请问,”她按捺著自己:“俞碧菡是不是住在这里?”
“是呀!”那女人让开了一些,露出门后一个小小的水泥院子。“我就是碧菡的妈。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哦!萧依云的喉咙里哽了一下,这就是俞碧菡的母亲?那孩子生长在怎样的一个家庭里呀?
“噢,”她嗫嚅了一下。“俞太太,俞碧菡在家吗?”
“在呀!”那“俞太太”耸了耸肩。可是,并没有请她进去的意思,也没有叫俞碧菡出来的意思。萧依云站在那泥泞满地的小巷里,生平没有这样尴尬过。
“俞太太,”她只好直截了当的说:“我能不能进去和俞碧菡谈谈?”“哦!”那女人把孩子换了一边,把另一个奶头塞进孩子嘴里。“老师,你是白来了一趟,我们家碧菡不上学了,你也不用作家庭访问了!”好干脆的一个硬钉子!萧依云呆了呆,顿时被激怒了。她那倔强的、自负的、不认输的个性又抬头了。
“不管她还上不上学,我要见她!”她斩钉截铁的说,自顾自的跨进了那小院子。“哎唷,哎唷!”那女人大惊小怪的叫了起来:“你这个老师怎么随便往别人家里乱闯的?”
才跨进院子,萧依云就和一个奔跑著的小女孩撞了个满怀,那孩子只在她身上一扶,就在她的白大衣上留下了两个小手印。萧依云慌忙让向一边,这才发现另有个小女孩在追著前面那个,两个孩子满院奔跑,叫著,嚷著,只一会儿,前面的就被后面的追上了,两人开始纠缠在一块儿,你抓我的头发,我扯你的衣服,滚倒在满院的积水中,扭打成了一团。那女人奔了过来,不由分说的对著地上的孩子一阵乱踢,一面扬著声音嚷:“碧菡!碧菡!你在做什么鬼?叫你给她们洗澡!你又死到哪里去了?”俞碧菡出现了,她总算出现了,急急的从屋里奔出来,她一面跑一面解释:“水还没有烧热,我正在洗菜……”
她猛的收住了步子,惊愕的站住了,呆呆的,不敢信任似的望著萧依云。然后,她讷讷的,口齿不清的说:
“怎……怎么?萧……萧老师?”
“俞碧菡,”萧依云望著她,一件单薄的衬衫,一条短短的裙子,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她甚至连件毛衣都没有穿!她的鼻子冻得红红的,面颊上有著明显的青紫色的伤痕,她的手在滴著水,手里还握著一把菜叶子。萧依云深吸了一口气,“俞碧菡,我来看看你是怎么了?为什么好几天不去上课?”
“哦……哦……老师,”碧菡嗫嚅著,惊惶,意外,而且手足失措。“您……您怎么……怎么亲自来了?噢,老……老师,请进来坐。”她怯怯的看了母亲一眼,又加了句:“妈,这是萧老师。”“我们已经见过了!”那母亲冷冰冰的说,声音里充满了敌意。“家庭访问!我们这样的家庭,还有什么好访问的呢?别请进去坐了,那屋子还见得了人吗?别让人家萧老师笑话吧!”“妈!”俞碧菡哀求似的喊了一声,就用那对又抱歉,又不安,又感动,而又惊惶的眼光望著萧依云,低低的说:“萧……萧老师,好歹进来喝杯茶!”
“茶?”那女人阴阳怪气的。“家里哪儿来的茶叶呀?别摆空面子了。”“好了,俞碧菡,”萧依云很快的说,她不想再招惹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也不愿再让俞碧菡为难。“我不进去了,我只是来问你为什么不上学,既然你没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