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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过旧历年了,天气出奇的冷,接二连三来了几个寒流,又加上一直在下雨,气候坏到极点。这样的气候下出门旅行,似乎不是什么输快的事情。但是,纪远却对这旅行抱著极大的兴趣和希望。他终于接到情报,说嘉龄在台中一家舞厅中化名献唱,他立即赶往台中,好在台中没有雨,可是,也冷得相当够受。晚上,纪远来到了那家名叫蓝星的舞厅,这不是第一流的舞厅,布置得非常粗俗,暗沉沉的灯光,雾腾腾的空气,加上一些廉价的香水味,舞池里人影幢幢,不断的扭动旋转,音乐疯狂的响著,充满了世纪末的情调。他找了一个位子坐下,立刻有两个舞女舞到他面前来,他摇摇头,慢慢的燃上一支烟。
侍者走了过来,他叫了杯橘子水,对侍者轻轻讲了几句话,侍者狐疑的望著他,然后走开了。没多久,侍者陪著舞厅的经理过来了,纪远拉开身边的椅子,和那经理交换了一张名片。经理不解的问:“你请我来有什么事吗?纪先生?”
“我来打听一个名叫银妮的歌女,听说她在这儿献唱。”
“是的,”经理微笑了:“你喜欢她?”
“她很受欢迎吗?”纪远答非所问。
“说实话,并不怎么受欢迎,”那经理坦白的说:“她很固执,爱唱的歌才唱,不爱唱的就不肯唱。她的年纪也大了点,现在,比她年纪轻,什么都肯唱的歌女很多……”经理咽住了,觉察到自己透露得太多了。“纪先生问她做什么?”
“她的真姓名叫什么?”
“她姓杜,我们就叫她银妮小姐。”经理说:“她是被高雄××舞厅介绍来的,我们和她签了一年合同。”
“合同满了没有?”“我知道了,”经理自作聪明的说:“你想请她去唱歌,是吗?合同还没满,钱倒都给她预支光了,我并不反对和她解除合同,只是她得先偿还欠的钱。”
“一共欠了多少?”“一概一万元左右,要查一查才知道。”
纪远掏出了支票簿,说:
“你能去把她的合同和借据找出来吗?我要马上带她走,我希望没有什么牵缠。”“呃,”经理呆住了。“那——那不大好办,她这样一走,临时没人接替……”“在她借款之外,我另外赔偿你五千元,怎样?”
经理错愕的望著纪远,不知道这是那儿跑来的“大头”?对于银妮,他们早就不满了,既不肯跟客人周旋,又不肯暴露色相,死死板板的唱她那几个“艺术歌曲”,天知道,到这儿来的客人还有什么艺术的?再加上她那份坏脾气,动不动就砸东西骂人。假若不是因为她欠了太多的钱,他们早就要请她走路了。现在,忽然从天上掉下来这样一个人,愿意为银妮清偿债务,他们又何乐而不为呢?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来,基于江湖义气,他又踌躇著说了句:
“这位小姐并不是很好惹的,纪先生和她交情很深吗?”
“你放心吧!”纪远微笑的说。
经理进去了。这儿,纪远再燃上一支烟,望著舞池中的人影。一支舞曲结束,灯光忽然亮了起来,纪远本能的一震,嘉龄出来了!嘉龄,不管她化作任何名字,纪远依旧认得出来。她不再是往日的那个小女孩了,纪远带著沉痛的心情,望著她那张脂粉堆积著的脸庞。才二十八岁,应该也不会如此憔悴呀!脂粉掩饰不住她的苍白,那职业化的笑容里,每个笑痕中仿佛都挤得出泪水来。一件敞胸的黑色洋装裹著她,那裸露的肩头应该不胜寒冷,消瘦得可以看出骨骼。怪不得经理说她不受欢迎,青春似乎对她特别吝啬,那张当年焕发的脸庞已换上了疲倦和苍凉,看不出丝毫的光彩。对满座的客人机械化的点了个头,她开始唱一支“绿岛小夜曲”。她什么都变了,只有歌喉依然圆润动听,婉转轻柔。纪远不禁听得呆住了。船55/55
一曲既终,场子里响起几声疏疏落落的掌声,不给人赞美的感觉,倒带著点讽刺的意味。经理走到纪远的身边,把嘉龄的合同和借据交给他,说:
“她还要唱一支歌,让她唱完吧!”
纪远点了点头,大略的看看那些资料,就签了一张数字很可观的支票给经理,说:
“我希望不再有什么麻烦。”
“哦,当然,当然,纪老板。”经理一叠连声的答应,把纪远不知当作那家新开夜总会的老板了。
嘉龄又开始唱起一支歌来,纪远忍不住的大大震动了一下,那是一支熟悉的歌,他第一次听到它是在杜家的客厅里,也是嘉龄唱出来的。那时杜宅宾客盈门,觥筹交错,嘉龄尚不解人间哀愁,用天真的神情,唱出这支歌曲。和今日置身舞厅,苍凉的吐出那一个个的字,有多大的不同!他屏息敛气,听著嘉龄哀婉的歌声:
有一条小小的船,飘泊过东南西北,西北东南。
盛载了多少憧憬,多少梦幻,
船儿美丽,梦儿旖旎,
穿过海洋,渡过河川,
来来往往无牵绊!春去秋来,时光荏苒,
憧憬已渺,梦儿已残,
美丽的小船,不复昔日的光辉灿烂。
经过风暴,涉过险滩,
盛满时光,载满苦难,
何时才能卸下这沉沉重担?
经年累月,飘泊流连,
白日苦短,夜来苦寒,
何处是我避风的港湾?
我已疲倦,我已颟顸,
憧憬已渺,梦儿已残,
何处是我停泊的边岸?
我已疲倦,我已颟顸,
何处是我停泊的边岸?
憧憬已渺,梦儿已残,
何处是我避风的港湾?
歌声结束,嘉龄低低的弯下腰来,对听众们鞠了一躬。转过身子,她迅速的走向后台。纪远抛下了站在一边的舞厅经理,也向后台走去,仓卒中,他似乎还听到经理在讨好的说:
“这是她最爱唱的一支歌,非常——非常艺术!”
纪远来到后台,正赶上嘉龄从前面退下来,她低垂著头,显得不胜疲倦。纪远迎了过去,在她的意识还没有回复以前,他已经用自己的大衣裹住了她,遮住了那可怜兮兮的肩膀。他轻声的说:“你累了,嘉龄,我来接你回去。你该到一个港湾里,好好的避避风浪了。”嘉龄愕然的抬起眼睛来,一看到纪远,她什么都明白了。她曾在报上看到纪远和可欣找寻她的启事,尽管那启事无比的吸引她,她却没有勇气把这有著罪恶和堕落的痕迹的身子,带到纪远和可欣的面前。这么多年来,她挣扎过,奋斗过,堕落过——一直在声色场中打转。现在,她是真的疲倦了。瞪视著纪远,她说不出话来,只觉得眼睛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朦胧……泪珠滑下了她的面颊,新的泪珠又涌了上来。纪远的胳膊绕住了她的肩头,拥著她,他说:
“让我们回去吧,叫一辆计程车直回台北,四小时以后,我们就可以到家了。”“我——”嘉龄嗫嚅著。“我还有合同和一些债务。”
“放心吧,都已经帮你弄清楚了。”
“还有——我的衣服。”她想转身去取衣服。
“别管它了!”纪远说:“你还会有新的衣服,旧的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埋葬了。”就这样,他们上了计程车。
“我堕落过,曾经有个孩子,害小儿麻痹症死了。”嘉龄轻轻的说,急于想托出自己最坏的一面。
“我都知道,”纪远打断了她,事实上他并不知道,但他也不想知道。“可是,现在都过去了。”伸头看看车窗外的天空,高漠的穹苍里,几点寒星在闪耀著。他微笑的说:“明天会有太阳。”
车子发动了,向台北的方向疾驰而去。
故事写到这里,应该可以结束了。不过,把时间延后半年,在纪家,还有一个小小的插曲。
这是星期天,一清早,嘉龄就知道家里要招待客人吃午饭。早上,是可欣和嘉龄两个人一起上的菜场,她们买了一条活的鲤鱼,又买了螃蟹和海参。回到家里,可欣亲自下厨,指导阿菊如何如何下锅。小辫子忙著把四个孩子打扮得整整齐齐,真真念念都是一头长发,系著大蝴蝶结,小威小武穿上白衬衫、西服裤,神气活现。纪远也失去一向的镇静,不时在房里绕出绕进。到十点多钟,纪远出去了。十一点钟,他打了个电话给可欣,可欣听完只是笑,雅真坐在一边,也望著可欣微笑,仿佛他们都有种默契和了解。到十一点半,纪远和客人都没来,可欣突然想起忘了买点花来插瓶,似乎花是必不可少的。她对嘉龄说:
“嘉龄,去帮我买一束花来,到花店去买,要几朵百合,几朵郁金香,和几朵黄玫瑰。”
嘉龄去了,一连跑了好几家花店,都买不到郁金香,使她怀疑可欣是故意要调走她的,最后,她总算在中山北路一家花店里买到了两朵郁金香。拿著花回到家里,一走进门就觉得家中的气氛有些不对,弥漫著一层看不见的喜悦和兴奋。她才跨进客厅,迎面有个男人站在那儿,因为她高举著花束,那男人显然误会了她那把花的意义,他顺手接过了花,对她温柔而诚恳的微笑著:“嘉龄,谢谢你。”他轻声的说。
嘉龄愣住了,张大了眼睛,她瞪视著面前这个男人,那熟悉的微笑,那熟悉的瘦长身材,那熟悉的一字眉!她张开嘴,半晌,才欢呼的叫:“是你!胡——胡——糊涂鬼!”
一屋子都爆发了欢笑。大家欣然入席,彼此举杯祝福。安排这次见面,使纪远和可欣大费苦心,蒙在鼓里的嘉龄这时才知道胡如苇是上午十时半刚抵达松出机场的。他已经拿到了博士学位,回国来当副教授。比起以前,他看来稳重而成熟了。“如苇,”可欣望著他:“为什么一直没结婚?”
“我还在等待。”胡如苇轻声的说,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饭后,大家聚在客厅里,欢笑是无止无休的,许多故事都发生了,过去了。属于以前的已再抓不回来,属于未来的还可以创造。大家笑著谈著,但是,当话题不期而然的转到嘉文和湘怡身上时,大家就都不由自主的沉默了。只有花园里面小辫子正在教孩子们唱一支歌,歌名是“拉啃小保枭*充满欢乐和喜悦:“前进复前进,大家吭谑郑*顾视掌舵人,坚强意不苟……
骇浪惊涛中,前进且从容,
无涯终可至,南北或西东……”
“一支很好的歌,”纪远打破了沉默。“或者人生是一条船,有著漫长而疲倦的航行,但是,‘意志’是自己的舵手,航行的方向,只在于舵手的稳定与否而已。”
或者是的。全房间没有人答话,每人都陷在自己的思想里。人生是一条船,怎样的船?怎样的航行?怎样的方向?何处是港口和边岸?何时能停泊和休息?……有许许多多人生的问题,都不是任何人所能答覆的。
孩子们的歌声依然在继续著:
“步伐我既整,舵也掌得稳,
行程要有方,涉险要能忍……”——全书完——
一九六五年七月十五日于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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