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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仔细地洗了一把脸,然后我出了公寓的大门,看见张总已经到了,他站在车外抽烟,显然已等了我一段时间。
“对不起,不知道今晚会出差,我可能多喝了几杯酒。”进车门的时候,我的头在车窗上碰了一下,显得很傻。
“没关系。”他笑了笑,“以前翻译部的朱小姐,酒量也很好。”
一路无话。
汽车到了机场,我走出车门,被冷风一吹,酒醒了大半。然后,我突然发现,眼前一片模糊。
我居然没戴隐形眼镜!
可能就是在洗脸的时候弄丢了。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袋,郁闷地发现,我的备用眼镜放在那个沥川给我的LV小包里了。我现在背着的,是平日上班用的帆布小包,肩挎的。因为轻,而且有很多夹层,很喜欢用。
我暗暗安慰自己,不要紧。温州那么大,不会没有眼镜卖。我明早第一件事就是找个商场配眼镜。然后,我拖着行李箱,如影随形地跟着张庆辉。
不一会儿,我们在入口处碰到了另外几个人。我只看得见一群模糊的人影。只听见张庆辉叫了声:“江总。”
人影走到我们面前,是粗粗的轮廓。依稀认得出,是江总和CGP的另三位建筑设计师和两位制图师。每人手中都有一个手提。
“飞机已经到了?”张庆辉问。
“到了,他们可能正在拿行李。”江浩天回答。
原来,他们还要等另外一拨人。
接机口十分嘈杂。我忍着喉中隐隐上涌的酒味,跟着众人在围栏外默默等待。过了约半个多小时,江浩天和张庆辉忽然疾步走过去,余下的人也都跟了上去。显然,他们接到了要等的人,正在那里握手、寒暄。我什么也看不清,只觉眼前有很多人头在晃动,有很多牌子在挥舞,有人拥抱,有人尖叫,影影绰绰,似真似幻。
这场景让我想起点什么。
六年前,也是在这里,我等过沥川。他的飞机一点到,我生怕误了,九点就赶到机场。等得那么苦,到底还是沥川先看见我,我紧紧地抱他,长久不肯放开。那时,真的,只想把他折成一道手帕,永远装进自己的兜里。
现在,多少日子过去了?一切都茫然了。
我默然地想着,面前的人群忽然分开。
我抬起头,看见一个身影向我走来。
其实,那只是一个穿着大衣的黑影。我认得他,是因为那走路的姿势我再熟悉不过。
然后,我看见一张脸,离我很近,却看不甚清。
我突然意识到,今天没戴眼镜,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我听见江浩天向这个人介绍:“王先生,这位是我们新来的翻译安妮小姐。英文系的高材生。她来接替以前朱小姐的工作。安妮,这位是CGP的总裁王沥川先生。”
一只手向我伸过来,我亦伸手过去。
手,仍然是冰凉的;淡淡的气息,仍然是薰衣草。
“你好,”他迟疑了一下,“安妮。”
我觉得我的体温,降到了零度。涌到头顶的血,凝固了。
我听见自己的回答无比冷静,无比专业:“你好,王先生。”
然后,他身后的一个人推着行李,也腾出手来和我握手:“你好,安妮,我是王先生的助理,苏群。”
第24章
苏群这个名字,我仿佛在哪里听过。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离登机只剩下了一个小时。沥川走得比较慢,大家都陪着他慢慢地走。只有苏群推着堆得高高的行李车赶着去办托运。
过了安检,我们在登机口等了一会儿,就听见准备登机的通知。透过航战巨大的玻璃窗,我看见停在登机口外的是一架波音737…900。一路上,两位老总一左一右,一直和沥川窃窃私语。剩下的人,都识相地与他们保持一段距离。我们的机票是清一色的头等舱。大家都知道,这趟差的主要任务,就是亡羊补牢。只要公司中标,花什么代价都值得。乘客们已经陆续开始登机,CGP的人却按兵不动,只因江总仍垂头和沥川说话。外企和国企一样有严格的等级制。一般工作人员不会越过老总,先行登机。觉察到这一点,江总向我们挥挥手,示意我们可以先走。于是,众人鱼贯而入。我拖着行李箱,埋头走向检票口,路过沥川时,箱子忽然一抖,好像从某个人的脚背上拖了过去。
我抬头一看,“某个人”似乎是沥川。然后我低下头,想看清我的箱子究竟压的是他的哪一只脚背。如果是左脚,我需要道歉。如果是右脚,我觉得用不着。反正,假肢没感觉。反正,我一句道歉也不想说。
什么也看不清。我这一迟疑,路人都看见了。碰到人家,还是残疾人,连个sorry都不肯说,像话吗?两个音的词,难道会噎死我?犹犹豫豫,正待张口,他竟先说了,两个字:“不是。”
我舒了一口气。然后,昂首挺胸,拖着行李,孔雀般从他面前扬长而去。
到了机舱口,我又被拦住:“小姐,行李箱超标。请留在这里,我们给你拖运。”
“谢谢。”
机舱里的空气暖洋洋的,有些窒闷。
我坐在后排,临着过道。身边是设计部的小黄。我虽到CGP有三个多月,只和几个翻译有往来,其它的人基本上视而不见。那个小黄,我只和他说过不到三句话,只知姓黄,连名字都叫不上。所以,对他笑笑,然后,拿出MP3播放机,塞住耳朵。
从起飞开始,我的胃就一阵一阵地翻涌。其实我并不晕机。可能是酒喝多了,也可能是和艾玛聊天的时候,吃多了不好消化的牛肉。总之,我先是坐在位子上对着纸口袋呕吐(奇*书*网。整*理*提*供),接着便躲在厕所里吐,翻江倒海,胆水吐尽。然后,我也懒得出来,就坐在马桶盖上喘气,像一条死鱼。两个小时的飞机,我吐了足足一个小时,回到坐位,我才省悟我为什么会吐。
居然是来了月事。
十七岁的时候我月事正常,一月四天,不多不少。比我认得的所有同龄人都轻松愉快。十七岁以后,我月事紊乱,不但日头不准,且来势汹涌,特别是头两天。头昏、恶心、呕吐、小腹痉挛——教科书上说的不良反应——我都有。一个月总有七八天的日子,一阙不振。
这当然不是最恐怖的事。
最最恐怖的是,我没带卫生巾。却是鬼使神差,穿着一件米色的筒裙,紧紧包着臂部的那种。先头我光顾着呕吐,不觉下身已红红地湿了一片。现在坐着,就能感觉血块一团一团地往外流。我吓得不敢动,更不敢起身。可身下的裙子被血一点一点地浸着,却能分分明明地感觉到。
我在心里暗暗地念,O、K、O、K、O、K。这是我的逃生咒,每当遇到窘事,我先要把我的OK经念上十遍,好像这么一念,一切就OK了。
到底,飞机降落了。到底,什么也没有OK。整整一个机舱,都是我不大认识的男人。我想求小黄把他的西装借给我,打量他的个子,那衣服就算我披了,也遮不住。就在这吞吞吐吐,难以启齿之际,头等舱的客人们纷纷走光了。只有我,还坐在原地不动。那一排站在门口向客人道别的空中小姐,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
然后,我模模糊糊地看见沥川和另一个人,大约是苏群,走在最后,亦行将离开舱室。
他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回头看我。
然后,便径直走到我面前。
正要张口,却被我抢了先:“沥川。”
“嗯。”
“把衣服脱了。”
“哪件?”
“外套。”
他脱下外套,递给我。先前没看清,我以为是大衣,其实是件黑色的风衣,中等长度,质料很轻。我站起来,穿上风衣,默默低头,跟他走出机舱。他不问,我也不解释。
他身上的气息,再次团团地将我围住。先是衣领上的薰衣草,再是袖口里淡淡的树香,那是一种他喜欢用的绘图铅笔的气味。记忆的触须便在这瞬间,爬满了全身。原来,他还用那种铅笔。所幸他的脸,我仍然看不清。看不清倒好,此生此世,再也不受他的诱惑。
夜班的飞机到了站,我们一进宾馆,就开始睡觉。我先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将惨不忍睹的裙子泡在水里搓了半天,才把痕迹搓去。沥川的风衣只能干洗,我交到楼下服务台,填上他的房间号。
然后,我瘫倒在床上,全身的骨头好像被抽掉那样累。关了灯,一个人默默地对着月光辗转,折腾了几个小时,睡不着。于是起来,吃了一颗安眠药,这下倒是睡稳了,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两只眼眶,却还是黑黑,好像一只熊猫。
错过了早饭,又错过了中饭,更重要的是,错过了早上的会议。
在走廊里遇到小黄,他特意问:“安妮,感冒好了?”
“什么感冒?”
“早上开会你没来,张总问是怎么一回事。王先生说你在飞机上感冒了,所以他借衣服给你。”
“也不是感冒,就是……发冷。张总不会生气吧?”
“当然没有,大家都看见你晕机,知道你不舒服。”
“会上都说了些什么?”
“嗯……由于方案泄露,设计图的大部分需要推倒重来。最重要的几处景观由王先生主持设计。楼型和室内设计也要大改。不过,关键部分,已经请王先生的哥哥画好了草图。”
“王先生的哥哥?”
“也就是王霁川先生。国际著名室内设计师。——兄弟俩都是大忙人,若不是出了篓子,才请不动他们呢。”
我想了想,问:“那我呢?我干什么?”
一直奇怪,沥川的中文那么好,为什么还需要翻译。但想着以前有朱碧瑄,好像也是惯例。
“竞标之后,会有一些和当地资方的会谈。王先生对温州人的口音没把握,到那时只说英文,一切由你来翻译。还有,王先生需要一些温州市的历史文化及生态方面的资料,这个由你去查来,然后翻译给他听。”
误掉会期,我已心虚,连忙在第一时间去见张总。他给我的任务,果然和小黄说的一模一样。
“那我是不是需要马上见王先生?”我问。
“他到工地拍照去了。估计会去一天。时间有点紧,你吃完晚饭后带着温州市的资料去找他,行吗?”
“好的,我这就去图书馆找资料。”
“王先生目前只需要这两本书。”张庆辉递给我一个纸条。
他的字,繁体:《温州市志》、《永嘉郡志》。
我突然想,沥川虽搞建筑,我对他从事的专业所知甚少。作为男人的沥川,他的每一寸肌肤我都了解。可是,作为设计师的沥川呢?会不会有不一样的脾气?不一样的性格?
急于将功补过,我以最快的速度去配了一副眼镜,故意要了紫红色的外框,让我的脸显得更加严肃、更加专业、也更加老气。《温州市志》,新华书店里就有,厚厚三大本,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买下来。《永嘉郡志》在市图书馆,我借出来,从头到尾,全部复印。
难怪沥川只要这两本书,加起来已经超过三千页了。
整整一下午,我都在查字典。《温州市志》的生词已经不少,《永嘉郡志》是道光年间的文言文,我查得焦头烂额。
到了傍晚,我的脑子已经有些转不动了,便到楼下的花园里抽烟。抽了一根,不过瘾,又抽一根。天渐渐地黑了。
我看见一辆车驶到宾馆的门口,沥川和苏群从车里走出来。
他看见了我,低头向苏群耳语一句,然后,向我走来。
我假装没看见他,继续埋头抽烟。见他站在我面前不动,我只好抬头。
六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