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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确信,不过,那里静静地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静静地看着我,目光专注而忧伤。脸上有淡淡的笑容,漂亮而凄凉。
我的呼吸顿时停止。
就在这一刹那,我被艾松重重地撞了一下,一个趔趄,几乎摔倒。
艾松一把拉住我,惊慌地问:“你没事吧?”
“没……没事。”我惊魂未定,跟着节拍敷衍,回首再看时,那个人影已被人群挡住了。
又过了一个回合,我再次越过几个人的肩膀向角落看去,人影已经不见了。
我扔下艾松,追了出去。
电梯的门已然关闭。只看得见门上闪动的数字:
十六、十五、十四……
到了底层电梯会慢慢地爬回来。如果里面有人,会有更多的停顿。我没有耐心,冲向安全楼梯,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往下跑。
自从我来到CGP,就没有响过火警。所以我从没走过这个灰灰的、大理石砖彻成的安全楼梯。
显然有人天天打扫,木质的扶手一尘不染。开始时,我只是飞快地往下走,好像要跟电梯赛跑似地。后来我干脆一只手扶着扶梯,眼看离下一层还剩几级台阶了,一步跳下去。这正好证明,经过多年坚持不懈的体育煅练,我的身手异常敏捷。可是跑到最后一层,我还是大意了。想多跳一级台阶,结果没站稳,“咣当”一声,头磕在墙上。磕得我头昏眼花,金星乱冒。顾不了这些,我拉开沉重的铁门,冲出大厅,四处寻找那个身影。
门前只有明亮的街灯和穿梭的汽车。
我站在台阶上,累得弯下腰去,双臂撑着膝盖,大口地喘气。
忽然间,一个声音从我的身后传来:
“Hi,小秋。”
那声音好象一颗子弹击穿了我的心脏,我的身子猛然一震。
直起腰来,转身过去,看见沥川站在阴影之中。
47
“Hi——”
我气喘吁吁地打了一个招呼,胸口剧烈起伏着,半天接不上话。
沥川很耐心地等着我的呼吸慢慢变成平稳,目光移到我的额上,皱眉:“出了什么事?你的头出血了。”
“哦?”我抚开流海,摸了摸额头,果然鼓出了一个大包。手上有几滴粘粘的血迹。
“别动,”他说,“我看看。”
薄荷的气息打在我脸上,冰凉的指尖,在我的额头上摸来摸去。我刚刚平静的心又以双倍的速度跳了起来。
“撞哪儿了?”
“撞墙上了。”
他的神情本来很严肃,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撞墙上?为什么?” 一面说,一面从钱包里掏出一只薄薄的密封小袋,撕开,从里面拿出一团湿湿的棉花,“这个是用来清洁伤口的,会有一点痛。”
“噢!”我叫了一声,他的手一抖,棉花掉在地上。然后,他紧张地看着我:“很痛吗?”
“有一点……”
“那我轻点儿。”他又去掏钱包,拿出第二团棉花,给我擦干净了伤口,又找出一张创可贴,给我贴好。
沥川很会照顾自己,身上总是准备着创可贴。我认识他的时候就是这样。
然后,沥川想弯腰下去拾起掉在地上的棉花,我眼疾手快地替他捡起来,扔到垃圾桶里。
“撞得重不重?要不要看医生?”他细长的手指,继续抚摸我的头顶,试探其它的伤处,好像一位正在受戒的老僧,“别是脑震荡。”
我很想回答说,撞得很重,你陪我看医生。转念一想,才几滴血,夸张了。
“没事。”我理了理头发,歪着脑袋看他:“几时回来的?”
“今天上午。”
沥川看上去比我在瑞士见到他的时候还要瘦,脸上没什么血色。奇怪。一般说来,人的病都是越养越好。沥川住院三个月,什么也不干,天天养病,家里那么有钱,什么营养买不起?怎么还是一日瘦似一日,颧骨越变越高呢。
“一个人回来的?”
“René也来了。 他最近在写一本关于中国古代建筑的书,要来北京查资料。”
“René在大学里教书?”
“嗯。”
我们一起在台阶上站着,都不说话,各人想各人的心事。
过了一会儿,我问:“沥川,你没开车来吗?”
“没有。”他说,“我在等我的司机,估计是堵车了。”
“我有车,不如我送你回家吧。”
“不了,谢谢。”
“来嘛,跟我还客气啊?”
“对不起,还有别的事。”他说,“下次吧。”
“没别的事,你就是不愿和我在一起,对吗?”我轻声地说了一句,目光幽怨。
他穿着件纯黑色的风衣,修身而合体。头发又硬又黑,还有点湿湿的,配着他那张瘦削而轮廓分明的脸,很酷,很神气。
他没回答,算是默认。
这么快,一切又回到了起点。沥川的作风,想不习惯也不行啊。
我扭头就走。
毕竟,沥川回来了,就象太阳回到了太阳系。
一向只有自转的我,顿时滑入了公转的轨道。有风有雨有引力,一切回归正常。
次日上班,我精神抖擞。因为要翻译一份重要的合同,怕浪费精力,我没开车,打车去了公司。
一到大厅里便有不大熟识的同事踊跃地跟我打招呼。昨夜一舞,虽没倾城倾国、至少让我成了明星。
“哎,小秋,早!恰恰!”
“恰恰!小秋,昨天很劲爆,怎么跳到High就跑了?害得你男朋友四处找你。”
“噢……我有点急事,回家去了。”
到办公室,把包一放,我连忙给艾松打电话。
那边响了一声就接了:“小秋。”
“对不起,很对不起,昨天我有急事,等不到跟你告辞就走了。”
“没出什么事吧?”他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介意。
“没有。”
“那就好。”他说,“下下个星期五我们所组织春游,你能不能来cover一下?”
“春游?很远吗?”
“就在香山公园。”他叹气,“工会主席的老婆在报社,还约了一群女记者、女编辑,说是要和所里的年轻人大搞联谊活动。游山玩水、吃吃喝喝、还有游戏猜谜什么的。”
“猜谜?那也叫游戏吗?”
“怎么不是游戏?我特能猜谜。”
“那个……好吧……我尽量配合。”昨天晚上我求他cover,后来又不辞而别,实在很不好意思。
“谢谢,改日我请你吃素火锅。”他很高兴,又说,“今晚的拉丁舞班,你去吗?”
“去呀,怎么不去。”
“那么,晚上见。”
“好的。”
我收了线,跑到行政办公室的邮箱里查邮件,发现里面塞着一个沉沉的包裹,外面一大堆德文,我掂了掂,是沥川答应给我带的巧克力饼干。拿了正准备走,遇到艾玛。
“啊,这是什么好东西呀?”
“巧克力饼干。”
“见面分一半。”
“行。”
我打开包裹,里面有好几包。我塞给艾玛两包。她看了看包装,笑着说:“哎,你面子不小啊,这是沥川送的吧!”
我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这是苏黎世的饼干嘛,我二外是德文。”
“是我求他的。我特爱吃这种饼干。” 我心有余悸地看着她。艾玛特能八卦,无事都能瞧出风声,有事更要究根问底。
果然,艾玛反复打量我:“看你平日一声不吭的,居然能开口托他带东西。我那么爱吃巧克力,和他认识这么多年,都没敢张口。”
“这不过是他关怀下属、笼络人心的伎俩,如此而已。”我面不改色地诋毁开了。
“哎,你不要这么说,破坏沥川在我心中的美感。” 艾玛双手捧心,做花痴状,“我刚才还在大门口看见他。真是帅呆了。我一激动,忘了打招呼。想追着他进电梯,不但没赶上,一只脚还差点卡住。结果,我关在门外,鞋子留电梯里了!我那叫一个窘呀。在下面等了几分钟,沥川居然跟着电梯又下来了,给我送鞋子。还说对不起,没开得及替我挡住门。真是彬彬有礼、风度翩翩。”
我叹了一口气,心里想,你要是真爱上了他,那岂止是窘,整个一自虐,比白毛女还苦呢。
十点钟开例会,果然看见沥川坐在江总的旁边。江总代表公司全体人员欢迎沥川先生回北京主持温州工程的后续设计。由于健康原因,沥川先生每日只能工作三个小时,希望大家有事尽量在他工作时间的范围内解决,不要在非工作时间打扰他的休息。轮到沥川时,沥川只说了一句话:
“谢谢。今晚六点半,会仙楼海鲜食府,我请大家吃饭,欢迎带家属。”
翻译组的女生们全部疯狂了。
香籁大厦的第十八层餐厅中午十二点准时开饭。我取了一碟沙拉,一碗茄子炖豆腐。加入了翻译组的八卦圆桌。
不出所料,今天的议题就是沥川。
“沥川今天的领带真好看,明明是暗红色的,为什么远远看去,闪闪发光呢?”
“我觉得,他今天的那套灯芯绒西装看上去才是帅了呢,研究了半天都不知是什么料子。”
“哎哎,我在想今晚上点什么。会仙楼的鲍鱼最好吃,我去过两次都舍不得点。”
只有艾玛一个人说:“沥川这回病得不轻呢,走路都费劲了。你们几时见过他用两支拐杖的?”
最高兴的还是小薇,因为她又调回到沥川的办公室。
“我也觉得王先生的身体没完全恢复,” 小薇说,“开完例会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就再也没有出来过。我给他打了几次电话,他都不接。你看,现在也没见他出来吃午饭。”
我脸色微变:“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小薇摇头,“如果不征得同意,他的办公室我是不能随便进去的。”
我站起来,说:“我正好有个合同的翻译要找他,我去看看吧。”
大家都奇怪地盯着我。
“怎么啦?”我说,“你们也看见了,他病得不轻,万一在自己房间里昏倒了怎么办?”
“你去?——不合适吧。也许他就是在自己的卧室里休息。还是通知一下江总比较好。”
“是啊。当年朱碧瑄和沥川配合得那么好,也不见沥川对她多一分颜色,你就不要去了吧。”
“我去看一下,没事的。”我拔腿就走。
去了第二十层楼。敲了敲沥川办公室的门。敲了十几下,没人回答。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推门而入。
办公室里没有人,空空的。空气里飘浮着一丝酸味。
然后,我听见呕吐的声音,那种很痛苦、很可怕的呕吐。
我冲到洗手间,看见沥川双腿跪着,扒在马桶上吐得翻天覆地。他的脸铁青,嘴唇没有一丝颜色。
我跪下来,从后面抱住他:“沥川……”
他无睱顾及我,持续地干呕,身子不断地痉挛。我不知道他已经吐了多久,只知道他戴着假肢来维持这种跪姿会十分难受。
“喝口水,漱漱口吧。”我尽量让自己显得镇定。
他一直埋着头,接过我递来的矿泉水,喝了半口,不知引发了哪根神经,又开始吐。胃早已吐空了,只吐出一些粘液。
我伸手到他的腰间,帮他脱下假肢。他的身体骤然失去平衡,倒在我身上。
我用力扶住他,用手拍他的背,大声地问:“好些了吗?现在你别站起来,猛地站起来会头昏的。咱们就在地上坐一会儿。”
沥川无助地靠着我,半身软绵绵地。开始,他还企图用手支撑自己,最后所有力气都丧失殆尽。
我抱着他,在洗手间的地板上坐了近十五分钟。有点害怕沥川会为这个生气。沥川从来不想让我看见他狼狈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有力气说话了: